61. 师妹
阁内风铃轻响,牵系铃舌的编织绳握在女孩手中,一紧一松地拉晃。行为仍是少女风派,眉宇间多出的持重却藏了几分哀凉。
敞笙坐在人对面,迅疾察觉出对方无形中的变化,一时不知该挑起什么话题叙旧。
乔十安放开风铃,端正转身侧坐,轻柔捏拿住手绢,与以往大剌剌的坐姿大不相同,沁身的婉约温和状似多年习惯养成。
可到底不自由,叫敞笙心里闷得慌,看女孩久了,心里生出不知自哪缘起的难过。
“对了,”乔十安缓过神突然想起了什么,“没记错的话,宗门大会该是今年的事情吧?”
“正是。”
“那我倒醒得巧,不然得错过一睹你风采的机会了。”
话完她嘴角微扬,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双手端扶瓷杯递给了人,得体伸手请茶。
敞笙略微吃惊,两指并拢轻敲桌面三下回礼,蒸腾氤氲漫至鼻尖,带来了杯中茶香,清幽飘渺,让他不禁赞道:“以前净知十安不爱喝茶,倒不知是藏了一招好手艺,现今我才有福享到。”
乔十安摇头轻笑,没作过多解释。
“想不到醒后见到的第一人会是你,当真是瘦了许多,以后得多吃点饭呀。”扫了眼纤尘不染的屋子,她停了打趣,想起了一些人。
正欲开口,阁外卷起阵风,刮得秋千架上的果树藤蔓哗啦轻响,似与寻常风吹无异,屋内二人却是同时转首望向门口。
腾生起的茶烟散去第三个拐道,一抹绿影擦过门槛,近乎要摔贴上入内室的屏风。
晴蓝纱盘银丝珠帘搅动轻摇,清脆叮呤音中,冬睦凝住了急促的粗喘,与坐在香梨木桌旁顺声抬头的女孩对上视线。
紊乱的呼吸声可以消减,起伏不停的胸脯却是止不住,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内心乱麻的那股情绪——一炷香前,分明还怎样都唤不醒的人,此时真切望向自己。
那人起身迎向自己,笑意染上眼尾拍手笑道:“正想着,冬睦你就来了,赶巧。”
女孩的话语落在耳里,音色熟悉如记忆中的喧嚣欢笑,轻快的语调却换作了平稳。
他像个木偶挂在屏风旁,双腿似陷沼泽般走不了。
乔十安微抬小臂请人入室小坐,身前翠袍却自奔至屏风处歇停后迟迟未再有动静,沉心想事的她古怪抬头,撞进一双直直望着自己的绿瞳。
里面倒映着小小一个人影,通身透着难以言喻的恬静淡然,是她。
许是首次以这样的方式见着近来的自己,乔十安呼吸一滞,惊得恍惚退后了一步,于是眸光倒映出的蓝影远去,缩成一点。
往日被自己叫做祖母绿宝石的眼睛微颤,没有半分目光落在除她以外的地方,两人就这样僵住,谁都没有说话。
冬睦本就话少,依稀记得往日相处一年,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没她一天说的多,此时久别再逢不寒暄,在乔十安眼里看来也正常。
只是她近来也不爱说话,于是气氛中掺杂了几分尴尬。
乔十安咬了下嘴唇,衣袖下的手微抬,想将人拉去坐下。
“冬睦——”
手指刚至袖边,一声轻灵肆意的唤声自门外传来,洋洋盈耳。
跑入小院的活泼身影引走了乔十安的注意,于是将出衣衫的手又收了回去。
“冬睦你怎么跑这样快?花束都落下了,还好有我。”少女上气不接下气,不忘得意骄傲地哼哼。
经此一说,屋里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她手里的花束。
布插有致的千殿云正处花期,卷曲的斑斓花瓣,蜡光质感的下垂流苏,得流光溢彩的玉锦纸扎捆装饰,煞是好看。
眼前这张面孔实在是新,乔十安打量花束期间确定了自己确切从未见过此人。
符音宗发迹已有千年万代,门脉悬差较大,她经赐湘子引入门下时,正赶上同辈弟子长成游历而去,宗殿里少去小辈们俏皮灵动的身影已久,那时她便猜着此乃长老们当初格外珍爱她的原因。
眼前少女脸蛋沾有群湖里的泥,追上冬睦时露出的笑容却是难掩元气与活力。
跌跑进屋发觉还有不认识的人,原本叽叽喳喳的人揣手缩了回去,小心冲二人点头问好。
“符音群湖生的千殿云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如此新奇插花的法子,亦是极妙,早些年幸见十安展示过。”
先前一直未出声的敞笙走上前,微笑回礼后在乔十安身旁站定。
青楸色眉毛微紧,染上不喜的眼睛仅瞥了眼男修,随即又落回乔十安的身上,冬睦头都未转,抽手将花从人手里拽了过来。
正欲递给身前人时,女孩突然凑前了一步,彼此间的距离猛然收近,他下意识后退以免撞上。
腿刚迈出,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又收回来定住。
结果,乔十安上前侧出一步,捏住手绢的小臂抬高,替少女轻轻擦去了脸上的泥,“叫什么名字?”
“……宗娇。”
手绢散发的花香入鼻,落在脸上的力度轻如羽毛扫过,痒痒的,甜甜的。
以至于对方开口,她半天才反应过来,险些将自己名字都给忘了。
女之乔木,为娇。
当真是极好的名字。
乔十安笑着收回手,满眼欣赏地望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宗娇,“来符音宗多久啦?”
“如今算来,将近三年!”
三年……
那便是她昏去不久后入的宗门。
贴靠手臂的身子微动,上空传来的嗓音截断乔十安的思绪,“她是,三长老,新收的弟子。”
听见断断续续的话语,乔十安诧异抬头,“你……”
来不及道出后面的话,外面生出声势浩大的阵仗,引得屋内四人连连后退腾出地方。
乌泱泱一群人涌入香阁,屋内满了站不下,后来的人便只能挤在外院。
“我的乖徒你可算醒了!睡过去三年是想吓坏师父我吗?”
“乔女子身体可有不适?你未醒时你师兄们时常来看望,盼着日后带你出去玩,我叮嘱过他们必须处处让师妹了!”
“劳驾大哥二哥挪下地,我半天没瞧见安安呀。”
一屋长辈围住乔十安,又是把脉又是摸额头的,确定人苏醒后身体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围在后面蹦跶的师姐师兄们这才能挤上前来关心乔十安。
“这位就是师父常说的乔姐姐?”宗娇随三长老退到一边,伸长脖子望向攒动人头中的女孩,转头惊讶问道。
“是呀,不过你这女子赶上巧,竟比我先见到人醒来。”
“原来乔姐姐长这样呀。”
“不要觉得小矮个就不是师姐了。”
“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安,这是宗娇,你们方才已经见过了吧。她今岁刚至十七,你俩以姐妹相称即可。”
“十七?竟同我一样的年岁,甚好。”听完三长老正式的介绍,乔十安面上欣喜笑道。
“你哪能还是十七?丫头都该二十一了,没醒来的日子你师父为你庆了三个生辰,每年都不含糊。”
“你快闭嘴,用得着你当这么多人面强调?我想邀功自己不会张口?”
见向来疾言厉色的二长老在宗主面前吃瘪,一众弟子秉持罚不责众的原则,默契笑出声起哄。
欢笑声中,敞笙注意到众人围住的女孩眼底闪过落寞。
同屋内众人寒暄一番,乔十安渐生困意,暗中使劲拽了拽师父的袖子示意。
赐湘子立马会意,一言堂宣布探望时间到,将刚在香阁内找到各自一席之地坐下的弟子们轰了出去。
弟子们:屁股都没捂热,至于吗宗主……
赶客的手将落至敞笙等人身上前,乔十安及时拦住,笑呵呵示意也是能留下几个人的。
赐湘子眼睛眯成缝,无奈点了点女娃额头,嘱咐今日莫要过度劳累后便不再啰嗦,记下报的菜名后就准备回殿安排厨子准备。
走前老头想起什么,回头望向方才人流涌入照旧处乱不惊的敞笙,他带着笑意哼出声:“你倒是赶上时候,掐准了日子来的。”
敞笙规矩行礼:“是晚生有幸得前辈恩准前来探望。”
赐湘子离去,屋内便只剩三人。
乔十安替二人各倒了杯新茶,随后坐回冬睦提前布好软毯的躺椅,“宗门大会具体何时举行?”
“过不了一月参会人员便该启程走图了,此次大会时间定在冬月九日。”
“千机阁已备好启程事宜了是吗?”
敞笙面上闪过犹疑,点头示意后忍不住开口:“十安是想?”
“我也要去宗门大会。”
敞笙尚未做出回应,躺椅边的人倒是“噌”一下起身,眉头紧锁盯住身边的女孩。
“符音宗近来原是仅你一人辈分合适,如今虽多一个宗娇姑娘,但到底念及路程凶恶不定,赐湘子前辈已下帖答复天剑宗,此次无弟子参会。”
敞笙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听闻平月山三年前便回了答帖,声明无意参会。”
闻言,乔十安略有失落撅起嘴,若是错过此次,或许将来便没机会再见久姐姐一眼了。
先前救命之恩未正儿八经送上谢礼便罢,还闹出乌龙,也不知对方可有误会她是招摇撞骗的坏人。
“之后我同师父说说,我一定要去参会的。”乔十安抱住胳膊,盯着阁楼顶部镂花的房梁心里盘算着什么。
敞笙本想说些什么,但想及对方说出此话必是深思熟虑后的决策,于是到嘴的劝说换成了欣然鼓舞:“也是极好。”
“符音宗定有许多关于宗门大会的书卷,可寻来览阅,十安若有需要,我回去后便删繁就简整理些实用的,这几天传给你。”
乔十安难得没推托,顺人接过话来:“那便麻烦你了。”
早早察觉到女孩身侧冲自己散发浓郁怨气的绿影,敞笙逗够了人,决定不再长留与人闲聊。
送敞笙离开后二人原路返回阁楼,乔十安走在前面又突然想起什么,转头便跟身后硬邦邦的绿影撞上,鼻梁磕在瘦削的肩胛骨上,疼得她连连后退,视线立马模糊起来。
原本冷脸的某人立马失色,紧张凑上前捧住人手,凉润的指腹小心贴压上鼻骨,轻轻揉了起来。
痛感只在磕碰的瞬间达至顶端,一声未吭的乔十安很快缓过神来,立马示意冬睦宽心:“没事没事,不是很疼。”
“你每次,都这样说,不管疼,不疼。”
听懂连成句的断语后,乔十安先是怔愣恍惚,似乎第一次听见有人点破这个问题,随后她便又笑了起来。
原本可能是假不疼,现在是真笑得顾不上疼了,“一会儿没看住,你怎么变成条结巴蛇了?哈哈哈断句也奇奇怪怪的,白天那会儿就想问你来着。”
光是戳破尴尬还不够,乔十安弯腰凑至埋得极低的脑袋下,嬉皮笑脸继续损人:“再说句话我来听听,说什么词好呢——有了!就往日你跟师父说的‘乔十安是个惹人讨厌的家伙’,快说快说!”
一心逗小动物的乔十安满心期待,激动地原地跺起脚来。
只是她没料到冬睦脑袋反而埋得更低,原本歪头凑至腰腹处还能往上瞧见的眼睛彻底被墨绿发丝掩住,看不全脸上究竟是何表情。
阁室突然安静下来,烛光中只余两人僵立在原地。
担心是自己玩笑开得不合时宜的乔十安有些害怕,收起了嬉笑玩耍的态度,立马直起身来解释。
“不要生气哈,结巴没什么不好的,其实听起来很可爱,所以我才想让你多说几句话。”
“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我向你道歉,口头不接受那就书面,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而且你以前人语都说得很好,虽不知你如今是因何这样,但以前能说好以后也一定可以的,不用担心恢复不了。”
“我刚醒来不知道你怎么了,大家也没跟我提醒,一时嘴欠惹你不高兴,真的对不起,冬睦。”
看似镇定的人实则心里慌死了。
打小她就怕人哭,更害怕对方是因自己而哭,因为她最不擅长哄人了。
好在早有自知之明的她自小结交朋友只找跟自己同是缺心眼的类型,所以倒也没气哭过谁。
若今夜气哭了冬睦,她真要选择直接毒哑自己,从他生活中彻底消失来谢罪了。
一堆话就这样不打磕巴地从嘴里蹦出来,可谓是一气呵成。
乔十安现在安不了一点,不安地在一旁背手罚站,甚至不敢注视冬睦作出反应。
以前她觉得自己是怕蛇的,属于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没脚的和脚太多的生物的那类人。
可后来到了符音宗呆了一段时间,她发觉自己对冬睦人类形态的害怕程度远远胜过他兽身形态。
比起舔下嘴能被自己毒死的妖孽狠戾美少年,她还是更喜欢一条说不了太多淬毒话语的大青蟒。
小院的秋千架发出木材艰涩扭转的动静,多动症的乔十安心思顿时拉远,心想应是长久未用,该要维修了。
想完秋千,她又将目光移到前方的珠帘上,唯独不敢扭头落在身旁人身上。
快将第一根绳子上的珠子数清时,室内突然响起沉缓的声音。
“乔十安,是个,惹人喜欢,的家伙。”
大气不敢出等人说完,乔十安立马捧场给予肯定,赞叹他即使结巴依旧比她那些张嘴就来的师兄们好太多。实则她因为紧张,根本没怎么注意对方说的内容。
都已经嘴贱惹人杵在原地不走了,哪还有心思听人复述她给出的台词。
沉默不语的二人进屋坐下,气氛尤为尴尬,斗大的灵文不识一筐的乔十安甚至抽过了一旁的书看了起来。
一头雾水看了一会儿,她甚至开始觉得这书也有点意思,字写得跟画似的,还蛮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人起身去了屋角,但很快折返回来。
先是桌上摆放的书卷被调整了方向,后是膝上一沉,乔十安从书上移开眼睛,落到塞入手里的花束上。
堆雪般的蕊瓣缱绻缠绕,烛光映照奶白花面生辉,生出七彩祥云的幻影。
千殿云生来金贵,种植条件极为苛刻,产量亦是极少。自截断茎干的那刻起,整枝花悄然枯萎,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失去光泽。
如今手里这束光彩依旧,想来是施用了灵力维护。
乔十安将千殿云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本欲有心数清垂落的长丝花瓣,想着做人不能太过分,她终是做好心理建设,将目光移到花束旁的那张妖精脸上。
对方本在紧盯湖水蓝的衣裙布料,她移去目光的瞬间,水绿眼眸快速扭头迎了上来。
说实在的,这人单膝跪在腿边跟花相贴,压过了千殿云大半风头。
为何不是全部呢?
因为这张脸较记忆里添了太多疲色,没了三年前那份暗藏蛊惑的桀骜。
虽不理解,但乔十安还是礼貌开口:“站起来说话会舒适些,你意下如何呢?”
此类架势让旁人瞧见,她虐待动物的名声能立马名扬符音宗,报复她也不能选这种法子呀!
漂亮的脸上难得出现执拗的神情,以为对方要翻旧账彻夜教育自己时,薄唇吃力吐出两字:“疼吗?”
这话问的是过去三年。
乔十安摸了遍手脚,平静回答:“不疼。”
“可你这里,时常皱着。”
依旧跪着的人抬手摸了摸眉毛,同话语互做补充解释。
“嗯?那可能是做了难过的梦,所以不自觉皱紧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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