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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人海》

7. 第六章

第六章

短短几个小时,戚沨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大多没记住,只有一个在苏醒的刹那存有一丝印象。

梦里,实验室整个团队来了六七个人,集体站在验尸房,对着一具已经“打开”的尸体。

气氛凝重,验尸结果非常诡异,师傅盯着尸体说:“这是我从业三十年来第一次遇到的……”

可后面几个字戚沨来不及听清,人就醒了。

戚沨适应了一会儿,才坐起来靠着床头醒困,脑海中还在不停地回想那几个字应该是什么。

据说区分现实和梦境的最有效办法就是看梦到的内容是否超出认知,比如数学不好的人不会梦到深奥具体的方程式,因为它们从没有储存到大脑中。

当然,戚沨在现实中也没听师傅说过那样的话。

毕竟验尸三十年,什么都该见识过了。

早餐很简单,只是一杯咖啡,两片面包和一个煮鸡蛋。

咖啡喝了一半,电话就响了,又是罗斐。

戚沨接起来,就听到罗斐说:“早上好。我代表我的当事人向警方提出自首意愿,四十分钟后,我们会到支队。”

当事人、自首、支队。

这三组词组合在一起,不同的人听到会有不同的认知。

戚沨第一个想到的是罗斐昨晚提到的不愉快的直播。怎么,那个当事人他打算接了?

不,应该不是。

罗斐很清楚,一般刑事案会落在几个大队手里。除非是重大、特大恶性案件,或是涉及涉黑团伙、毒品案,情节比较严重的,才会上升到支队。

难道罗斐已经判定过案件的性质?还是说因为他和她有过去那层关系,提前来“打个招呼”,以便将来案件分到大队手中,也好有个说法?

思路在戚沨脑海中滚了一圈,又被她清理出去。

她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将餐盘收进厨房的同时,拨通支队一组许知砚的电话。

许知砚,是戚沨上任之前支队一组唯一一名女警,不到二十七岁,但警号资格相当老。警号是她父亲的,数年前在缉毒任务中牺牲。许知砚也相当争气,当刑警不到三年就拿了三等功。

“准备一下,大概半个小时后,会有一位叫罗斐的律师带当事人来自首。叫夏正一起。”戚沨这样说道。

许知砚的声音听上去很清醒,身边还有嘈杂的环境音,像是已经出门:“是,戚队。”

……

升职到支队副手,不尽责任变大,要开的会也变多了。戚沨一时无暇理会罗斐的案子,此后一个小时都在市局开会。

直到从会议室出来,收到许知砚的信息,这样写道:“戚队,半个小时前,我们已经接到嫌疑人。现在我和嫌疑人正在法医实验室这边,张法医准备伤情鉴定。还有个情况……除了嫌疑人和律师之外,他们还带了一具尸体,用行李箱直接拉到一楼大厅接待处。”

戚沨的视线划过最后几个字,脚下已经调转方向,直奔法医实验楼,不到十分钟就来到伤情鉴定室外的走廊。

“戚队。”等在伤情鉴定室门外的许知砚,见到戚沨,立刻迎了上去。

戚沨已经戴好口罩和手套,问:“开始了吗?”

“还没有,应该快了。”

戚沨在门上敲了敲,里面传来张法医的声音:“是戚队吧,进来吧!”

戚沨进了门,脚下放慢,侧头看向已经拉好的隔帘布。

里面的灯更为明亮,那是一种冷白色,将站在布里的人影照得十分清晰,包括那局促胆怯的站姿,不知所措的手脚,还有在肩膀上的乱发。

扫过这一幕时,戚沨已经绕过隔帘布,来到张法医和助手身后。

随着视线看向嫌疑人时,师傅的话也在这时涌入戚沨脑海:“我做法医这么多年,最‘满意’的情况就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见到尸体,见到嫌疑人或受害者。我对这个人的认知是一片空白,那么接下来所有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信息,都是最直观最真实的。它们会逐渐形成我对这个案子的初印象,而不是那些写在文件里的调查——没有调查可以做到完全客观,都是带有一定误导性的。”

戚沨没有从罗斐那里了解到半点信息,最多就是通过她对罗斐的了解,感觉到这个案子的“特殊”。

而现在站在戚沨眼前的,是一个已经脱光衣服,正用手遮掩重点部位的瘦弱女人。

张法医的声音非常冷静,告诉嫌疑人该如何做,如何摆放姿势,方便她检查,最后还要躺在妇科检查台上。

这里的配色和光线是冰冷的。

除了躺下去的女人,戚沨三人穿着衣服,戴着口罩,目光直接且“冷漠”,除了张法医不带任何情绪的指示,没有一句交谈。这换任何一个女人躺在那里都会害怕。

戚沨做过大量伤情鉴定工作,见过不少遭到暴力和性侵的女性。

她们有的一直在哭,哭到崩溃;有的很气愤,憋着一股劲儿,似乎已经做好准备要让施暴者尝到后果。

而眼前这个女人,既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

她看上去像是没了灵魂,眼神空洞,除了一开始的下意识肢体上的畏缩遮掩,后面逐渐变得机械化,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安静得不可思议。

戚沨又一次看向女人的脸。

因为躺下去的姿势,原本蓬乱的头发向下垂,露出整张脸。但有一半掩盖在大块纱布下。

那双眼睛看着天花板,许久都不眨一下。

直到她的眉头皱起来,放松的嘴部线条也抿成一条直线。

这一切都是因为疼。

恐惧、屈辱、羞耻,这一刻就像是人生走到了谷底。

“有撕裂伤。”这是张法医的声音,很轻,很冷静。

助手将其记录下来。

戚沨的目光已转向一旁。

推车上有两个透明物证袋,里面分别装着女人的内裤和用过的卫生巾。

卫生巾上有已经干涸的血渍,但量并不大,色泽来看也不像是经期血,而是从伤口中流出来的。

除此之外,在血迹的边缘处还有一点浑浊沉淀的干涸液体。

戚沨站的位置比较靠后,虽然张法医的站位遮挡了一些视角,却还是可以看到女人的身上的伤痕。

放在家暴案中,她不算是伤得最重的,她们都见过真正“惨无人道”的畜生痕迹。

当然,受害者的痛苦不能以伤害多重来衡量,精神世界的坍塌和摧毁也不该以此为标准。但不得不说,眼前这个全程只是摇头或者点头表示回应,没有一句话、一滴眼泪,感受不到一丝愤怒,甚至连人气都快要消失干净的嫌疑人,令戚沨印象十分深刻。

整个检查过程将近半小时,但这还不算完。还有一些检查需要后续拍片辅助,进一步确定旧伤的情况——怎么伤的,是自然愈合还是通过医疗手段。

女人离开之前已经穿戴整齐,衣服包括内衣裤都是法医助手提前找好的,她换下的衣服要作为物证送去痕检科。

戚沨率先走向门口,而原本跟在戚沨身后的女人却转过身去,再次面向张法医和助手。

戚沨侧身时候只看到女人的背影,还清楚地听到女人用干哑的声音吐出这样两个字:“谢谢。”

张法医说:“脸上的伤有点感染,要小心处理,不要再沾水。”

她和助手的目光都放在女人脸上,现在那上面换了一块新的纱布,上了药,纱布下的伤口已经取样。

而站在女人身后的戚沨有一瞬间是定格的,那两个字揭开了她记忆中另一个女人的面纱。

林秀,去年死于家暴案的女受害人。

就是罗斐前一晚在电话里提过的女人,曾六次报警,最后一次民警建议她先回去把伤养好再谈下一步打算。

可这一去,林秀就再没回去过。

那次的伤情鉴定过程非常安静,林秀话不多,也没有哭。戚沨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没有多余的话,思路非常清晰。

临走之前,林秀忽然对着戚沨鞠了个躬,也说了同样两个字:“谢谢。”

这一刻,当戚沨的全部脑细胞都在遭受那段记忆的攻击时,原本背对的女人回过身来。

两人的目光直接对上。

戚沨看到了一双空洞的眼睛,很深,没有丰富的情绪,也没有复杂的情感,一切都很平静,更准确说应该说是死寂。

直到女人快速低下头,错开目光。

许知砚和另外一名女警一直等在门口,戚沨出来便将许知砚叫到一旁,低声说:“先把人送回去,安排讯问室。我晚点就回。还有,通知李蕙娜和死者家属。”

等三人离开,戚沨折回伤情鉴定室。

助手正在收拾东西,张法医已经开始总结伤情报告。

见到戚沨去而复返,张法医并不意外:“尸检最快还要等半天到一天。你要来吗?”

戚沨说:“应该可以,我争取。”

张法医“嗯”了声:“这案子可不简单呐。”

戚沨明白张法医的意思。普通人看命案,判断是否骇人听闻的标准通常是看案件残忍度,尸体是否完整,手段是否凶残。司法机关当然也会看这些,但除此之外还会关注背后的动机、人性、犯罪心理,以及藏在案件背后的隐情。

“听说尸体装在箱子里,来的时候箱子还是湿的。”张法医边打字边说,“昨晚那么大雨,李蕙娜拖着那么重的箱子走了半宿。早上还找了律师。”

既有智商,也有体力。

张法医又蹦出两个字:“佩服。”

一个体重一百上下的女人,拖着一百多斤的重量,能走多久、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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