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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结局》

18.丁年,为你唱一曲秦淮景

民国十一年,秦淮河畔,大戏院的后台。

虞岁刚刚换好衣服,拉开帘子打算出去,一抬眼就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倒在一堆戏服之间。

短暂的错愕之后,她迅速镇定下来,快步上前,蹲在男人身边。

他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在灯下泛着冷光,右肩处的衣服被鲜血浸透,斑驳血迹在地上蔓延开来,洇红了周围的戏服。

男人的眉眼生的极为清俊,在如此狼狈的境遇下,反而添了些破碎的美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先生?醒醒。”

男人紧闭双眼,毫无回应,虞岁环顾四周,想找人帮忙,可此刻后台空无一人。

就在她有些焦急的时候,男人的手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神情中透着疲惫与警惕,看到虞岁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凛厉。

“别出声,不然弄死你!”,男人的声音虽然轻的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但是语气却很重,带着不容置疑和不屑。

虞岁白了他一眼,“弄死我?我前脚死,你后脚也得失血过多跟我去,然后我们一起过头七。”

男人一把抓住她纤弱的手腕,“你胆子倒是不小,现在的形势,还有心情嘲讽我。”

虞岁叹了口气,“彼此彼此,再不止血,你容易昏迷。”

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低声的交谈,“那小子肯定跑不远,就在这附近,仔细搜!”

男人的神色紧绷,手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你要是敢出卖我……”

虞岁扯开他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戳进他肩膀上的伤口,“你还敢威胁我?”

男人没有防备,吃痛低呼,“嘶……”

虞岁把手指上的血往他衣服上抹了抹,压低声音说:“别出声,老实点,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让他们弄死!”

说着,她迅速起身,扯过周围的戏服一股脑儿地盖在男人身上。

疾步走到门口,屏息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多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虞岁回头看了一眼,确定那一堆戏服周围看不出端倪,打开了门。

几个凶神恶煞的军官闯了进来,本来就不大的房间瞬间逼仄起来,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他目光肆意的打量着虞岁,“小娘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男人跑进来?”

虞岁笑的人畜无害的,“几位军爷瞧瞧,巴掌大的地方,一眼看到头,怎么能藏得下一个大活人?”

几个军官迅速看了一眼四周,交换了一下眼神,确实像虞岁说的那样,一眼看尽,连个视角盲区都没有。

有个猥琐相的军官凑近虞岁,“倒是不知道这大戏院什么时候多了颗沧海遗珠,哥几个,你们说是不是?啊?”,他一边说着,抬手就要来摸虞岁的下巴。

虞岁察觉到,那堆杂乱无章的戏服底下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后退半步,灵活的躲开了伸过来的手……

“看几位军爷的装扮,是陆二爷的亲兵吧?”

为首的光头拦住了那个猥琐的军官,皱着眉问虞岁:“你认识我们二爷?你跟他?什么关系?”

虞岁抬手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撩到耳后,笑的暧昧,“这秦淮戏院一条街,谁不认识陆二爷?至于关系嘛,二爷不准我宣扬呢,不然你去前头问问二爷呢?”

很明显,虞岁这种级别的美人,她的脸极具说服力,让人无法辩驳的说服力。

就见那光头又看了一遍整个房间,然后对另外几个军官说:“走吧,别误了差事。”

几个人半信半疑的走了,谁也不会傻到去正主面前问,他们算什么东西,万一虞岁说的是真的,差事没办好还企图调戏陆二的人,那不是找死么。

看着人都走远了,确定他们不会再返回来之后,虞岁仔细关好了门,挪开了那堆戏服……

男人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几分,眼眸却像寒星一样亮的惊人,他紧紧盯着虞岁,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你跟陆二很熟?”

虞岁随口答着,“不光陆二,李二,丁二,我都熟”。

“丁二?”

“白崇禧手下那个丁年。”

男人轻笑,“呵,我怎么不知道我也行(hang)二?”

虞岁给他上药的手顿住,“你就是丁年?”

“怎么,你的情报里没有我的照片?”

虞岁把手里的棉球狠狠按进丁年的伤口,“你怎么知道?”,另一只手下意识的移到腰侧。

丁年整个人的状态反而松弛下来,他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手臂摆动的幅度跟常规下不一样,你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

虞岁扯了段纱布,“你现在的状态,我还不至于用枪。”

“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露了底,你是第一次出任务?”

虞岁不理他,只默默的把缠到他胳膊上的纱布紧了一圈又一圈。

丁年像是缓过来了,“你叫什么名字?军统的人还是粤系的人?”

“虞岁。我就不能是共产党?”

丁年笑的玩味,“不可能。”

“好了,包扎好了,你可以走了。”

丁年动了动被她缠的差点不过血的手臂,缓慢的站起来,“你救了我,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尽管说。”

“暂时没有,先欠着,好好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

“那虞小姐,你可得好好活着,不要再轻易对一个受了伤的危险男人心软。”

虞岁从药箱里拿出个东西扔过去,“是么?那这唯一一次心软的机会我就心软到底好了。”

“你给我沙包干什么?”

“这是我做的药包,对皮外伤有奇效,你不要?”

“要,我最喜欢沙包了。”

虞岁干脆利落的收拾好东西,也不再看丁年,“你的人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这,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

“虞岁,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乱世相遇,颠沛流离的故人,若说是重逢,不知是何年份?

民国十二年,去往大方巷官邸的路上。

丁年坐在车子后座闭目养神,“有话就说,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参谋,您说这白参谋长这么晚了还找您干什么啊?”

“暮山,好奇心不要那么强。”

小副官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我就跟您私下说说,到外面我就是哑巴。”

丁年意味深长的提点他:“现在是多事之秋,少说,多看,再做。”

“明白,我就跟准您,您指哪我打哪就好了。前面就是白参谋长的官邸了。”

丁年抬头看了眼夜空,叹了口气,“今晚,又没有星星啊。”

暮山跟在他后面,也抬头看了一眼天,“参谋,城里就这样,您要是喜欢看星星,改天得空我载您去秦淮河畔看,那视野好,晚上的星星特别亮。”

丁年笑笑不说话,大步走进书房,暮山识趣的守在门外。

书房里,白崇禧看到丁年,很是热络的招呼他:“小丁啊,过来坐,喝茶。”

丁年走近几步,却也没有坐下,恭谨的站在一旁,“不知道参谋长深夜召唤,有什么指示?”

“自己人,不要这么拘束,你先坐下。”

丁年看了他一眼,依言落座。

白崇禧推了杯茶给他,“来,喝茶,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别端着上下级的规矩了。”

丁年心下一动,一家人?但他面上不显,端起茶杯,静静的等着白崇禧的下文。

“小丁啊,听说日前姓陆的要把长女嫁给你?”

“是,陆总司令有提过一句。”

“听说你不肯娶?”

“是,丁年心中已有妻。”

“哦?什么时候的事?你的府里可是冷冷清清的。”

“去年。我发过誓,等风平浪静了,一定会风风光光的娶她回家。”

白崇禧笑笑,“小丁啊,你这孩子哪都好,有头脑有野心有手段,心也够狠,就一点不好,太轴,到底还是年轻啊。”

“是,让白参谋长见笑了。”

丁年哪里不懂这个道理,不过是眼下桂系新旧党争的厉害,轻易站队,站错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娶了陆荣廷的女儿,无异于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再者,在他心里,确实已有妻子的人选了,想到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唉,都是往来客,偏自己做了痴狂者。

“你这个军务参谋做的不错,去年,也立了功,我跟老李商量过了,等过了年,升你做师长,兼情报参谋和作战参谋。”

丁年站起来,敬了个军礼,“多谢参谋长提携。”

白崇禧摆了摆手,“又来了,快坐下。别嫌我这个当老大哥的啰嗦,一个男人,不能太儿女情长,这陆荣廷的女儿,你得娶。”

“我有想娶的人了”,丁年坚持。况且,他明白,这是白崇禧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果然,被驳了面子,白崇禧不怒反笑,“哈哈哈,看不出来咱们的丁师长还是个情种!这样吧,不娶,收,收了做个二姨太总可以吧?”

丁年低着头,不说话,他在等,他直觉白崇禧的话还没说完。

白崇禧抿了口茶,“小丁啊,我也不瞒你,我有个侄女,上次阅兵的时候见过你,回家就闹着非要嫁给你,你看你要是拒绝了司令的女儿,这白暑怎么办?虽然现在内斗的厉害,但总不好太不顾陆荣廷的脸面啊。”

“您的意思是?”

“你就委屈一点,都收了吧,白暑愿意做你的三姨太”,等了半天,见丁年没有松口,白崇禧接着说:“以后你就明白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像你这样的男人,不能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

丁年低垂着眉眼,恭顺的说:“多谢白参谋长抬爱!”

“哈哈哈,好小子!很晚了,回吧,明天新人就送到你府上,姨太太而已,也不用大操大办了!”

丁年明白了,这是借他来打陆荣廷的脸,堂堂总司令的女儿,只能给人做小,还连个像样的仪式都没有,至于白崇禧的侄女,呵呵,真的是侄女么?

出了白府,坐在车上,丁年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细汗,他有些烦躁的解开了领口的扣子,一路解到胸口。

“参谋,咱们回哪?回家还是回旅部?”

丁年沉默了一会,“回家吧,回家收拾东西,明天起长住旅部。”

暮山有些疑惑,“怎么突然要长住旅部了?那家里怎么办?”

“不用管,明天两个女人进来就热闹起来了,以后那就不是家了。”

“不是家?”

丁年眼底闪过一丝寒意,“不是家,是情报处”,他揉了揉眉心,“暮山,把我书房的文件全部锁进暗格的保险箱,找个机灵点的警卫员盯着,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好。明天二位新夫人……”

“只是两个姨太太,不是夫人。”

是夜,丁年坐在书房的书桌前,打开面前的锦盒,那里面只有两件东西,一枚旧徽章,一个旧沙包。

徽章的边角有些磨损,只上面的星星图案依然耀眼醒目;沙包的布料有些松散,只里面散发的药香依然沁人心脾。

丁年握着徽章和沙包枯坐良久,咔嗒一声,打火机的火苗晃的他的脸有些不真实感,他点燃了沙包,扔进桌上的大烟灰缸里……

火舌缓慢又迅猛的吞噬了沙包,他把徽章一并扔进跳动的火焰之中。

至此,丁年的星星只在心底闪烁,他的世界进入永夜。

民国十三年,四喜堂,门口。

远远听到一阵喧哗声,丁年的视线从文件上移开,“暮山,前面怎么回事?”

警卫员停下车,暮山快速的去看了一眼,回来汇报,“师座,是陆家的陆漓跟那个日本人九川纯井带了一队人堵在四喜堂门口,看样子,是要搜什么东西。”

丁年合上文件,嗤笑一声:“这个陆二,最近倒是不闲着,先前只是听说陆家那边跟日本人走得近,眼下看来,传言不虚。”

“那您?”

丁年叹了口气,“前线打得正热,这个关口,我得加把柴啊,暮山,你去告诉咱们的人,最近高调点。走吧,去跟这位陆二爷碰一碰。”

虞岁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跟丁年重逢,他比两年前更隽逸也更成熟了,像是冬日雪天里的太阳,耀眼的是他的相貌,冷峻的是他的气质,舍不得远观也舍不得靠近了亵渎。

丁年的视线在触及虞岁的瞬间,几不可察的呼吸一滞,他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撕扯着就要冲破藩篱而出……

但他最终只是深深的看了虞岁一眼就把视线转向陆漓,陆荣廷的小儿子,陆家的陆二爷,他二姨太陆茄的弟弟。

“陆二,这是唱的哪出?”

陆漓冷哼,“丁年,你不过就是白崇禧的一条狗,陆二也是你叫的?”

丁年倚靠在车头,“那叫你什么?小舅子?”

虞岁有些看不懂丁年,现在的局面,新旧桂系斗的白热化,他,这么早就站队了么?

陆漓有些气急败坏,转头对身边的副官说:“别管他,给老子搜!”

丁年看了一眼虞岁身上少的可怜的布料,在看到陆漓的副官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他慢条斯理的拔出配枪,砰的一声打在那副官的脚边,吓得那副官差点蹦起来。

虞岁惊诧的看向他,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但她满脸满眼都写着,丁年你是疯了么?

丁年转了下枪,看着那副官,话却是对着陆漓说的,声调平平,但谁都能听出来话里威胁的味道,“搜身?你敢搜一个我看看。”

陆漓愣住,在场的其他人更不敢说话,毕竟,现在的南京城,军阀势力是巅峰。

日本人九川纯井见势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中国有句古话说的好,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丁年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淡漠的问,“轮得到你说话么?暮山…”

暮山连忙应声,“师座。”

丁年用枪点了一下九川纯井,“把你们平时说这些小日本的话大声说给他听!”

暮山十分乖觉的大声说道,“小日本这些狗niang养的小杂碎,滚出中国,滚回自己的弹丸小国去!”

九川纯井尬笑着,“丁师长真是性情中人!”

虞岁现在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态度,不得不承认,军阀的枪杆子政权就是简单粗暴,行之有效。玩脑子的再快还能比枪更快?

陆漓这会回过神来了,“丁年?你他妈的是被人夺舍了么?平时阴沉沉的屁都没有一个,今儿敢在老子面前这么猖狂?你他妈是不是看上虞岁了?”

看戏看到自己身上,虞岁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然后她就听到丁年说:“是又如何?”

陆漓就气笑了,他摘下帽子扔进副官怀里,指着丁年就骂:“你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你家热闹的跟四喜堂比都不遑多让了!我姐姐嫁给你没有仪式也就算了,你还让她跟白崇禧的侄女同一天进门!不到三个月,你他妈又搞个戏子!今年年初,又收个秘书!现在又说看上虞岁,你他妈也不怕死在女人身上!你是种马么?这么多女人,你也不怕不举!”

丁年凉凉的看他一眼,语气依旧淡淡的,“你急什么?举不举的也用不到你身上。”

“丁年你大爷的!淦!”,陆漓扑过来,暮山一把拦住他。

丁年隔着暮山好心的给陆漓捋了捋衣领,“巧了,我是孤儿,真要说起来,你父亲我倒是该叫一句大爷。”

九川纯井连忙上前拉住陆漓,低声全着,“陆先生,咱们回去从长计议。”

陆漓稍稍回复理智,拉着虞岁就走,“跟老子回家!”

丁年一个跨步拉住虞岁的另一只手腕,“陆二,你想干什么?”

陆漓咬牙切齿的说:“我要娶她!明天就办酒席!丁师长你记得来吃席!放手!我就不信,她会放着我陆家的少夫人不做,给你当六姨太!”

虞岁其实现在有点懵,怎么就到这步了呢?她跟这俩哪个都没熟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啊?

两个手腕的两只大手一个比一个攥的紧,她动了动,也没挣脱,微微皱眉。

察觉到她的表情,丁年松了劲,虚虚的握着。

虞岁看向丁年,在只有两人能看到的角度对他眨了眨眼。

丁年会意,放了手,她应该是有她的打算。

虞岁满意了,跟聪明人就是不累,她转头看向陆漓,“二爷,我自己会走,你把手放开,我这手腕都要断了。”

陆漓甩开手,得意的看了一眼丁年。

丁年挡在虞岁身前,一字一句的对他说:“陆二,你今晚可以带走她,但你最好别碰她,不然你姐姐就死定了”,说完,又看了眼虞岁,“暮山,送虞小姐去陆府,保护好她,出了任何差错,惟你是问。”

“是!师座”,暮山走过来,微微欠身,“虞小姐,走吧。”

陆漓满脸不甘,恶狠狠的瞪了丁年一眼,“丁年!你有种!你给我等着!”

“哦,我好怕等不到啊。”

上车前,虞岁回头看了一眼丁年,隔着华灯重重,他朦胧的眉眼在她的心底渐渐清晰起来。

却为荒野伶仃叶,我同林莽两相别。

警卫员握着方向盘,问:“师座,您要去哪?”

“跟着前面的车,去陆府。”

“是!”

“参谋长回来了么?”

“没有,前线吃紧。”

“发急电,就说,我跟陆二看上了同一个女人,请示下。加密加急,明天早上七点之前,我要收到回复。”

“好!属下马上去办!到了,您自己进去么?”

“谁说我要进去?”,丁年看了一眼四周,“把车停到街对面的路灯下面,你去办事,我在这等着。”

大晚上的,虞岁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分别时候丁年的眼神,想他说过的话,想第一次遇到他的画面……想了一遍,更睡不着了……

索性披着衣服走出门,陆家她也来过几次,知道陆漓有个习惯,爱偷他爹陆荣廷的重要情报信件藏到阁楼的鸟笼子里……

她一路蹑手蹑脚的走到阁楼,戴上手套,摸到那个蒙着黑丝绒的鸟笼子……果然……她拿出来一沓文件快速翻阅,在看到丁年的资料时,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原来,丁年的年少时看上去也是个刺头啊,很有几分桀骜不驯的味道。

虞岁把丁年的寸照小心翼翼的撕下来,妥善藏好。

她拿出微型相机,把需要的资料全部拍下来,这回,陆家的好日子是到头了。

回房间的路上,她看到丁年那个小副官站在走廊的窗边,有些出神的看着楼下……

“暮山,你在看什么?”

暮山一愣,随即笑了,“虞小姐,我在看街对面的路灯下,好像是我们师座的车。”

“丁年?你是说他在楼下?他来干什么?”

暮山看了虞岁一样,眼底有些调侃,好像在说,他来干什么你不懂?

虞岁看着路灯下的车影,他的车跟他的人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半晌,虞岁轻轻的问了一句,“你们师座,真的有那么多姨太太么?”,话一出口,她才反应过来,她在干什么?丁年有多少女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虞小姐,很多事情,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虞岁感觉自己的心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下一秒,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她一步一步走下楼,走出门……

想去见他,见他,要用跑的去见他。

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路小跑到丁年的车前,敲了敲他的车窗……

丁年刚刚有些倦意,看清车窗外的虞岁,眼底瞬间一片清明,他推开门下车。

“怎么了?”

虞岁拿出他的寸照,“丁年,我捡到了你的照片。”

丁年看着她,笑了,笑的宠溺,笑的深情缱绻。

“虞岁,等我接你回家。”

“丁年,你是要抢亲么?”

“可以么?”

“你家里女人太多。”

“嗯,势力太杂,需要你解决。”

“好办,你要用什么交换?”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天光大亮,警卫员把一封电报交到丁年手里。

丁年拆开漆封蜜蜡,薄薄的信纸上只有六个字,「大局已定,可杀。」

看来今天的太阳会很大,丁年把信递给警卫员,看了一眼腕表,“一个小时内,调三个团过来,先把陆二的亲兵扣住,再围住陆府,跟我进去带夫人回家。”

“要是他们反抗呢?”

“就地射杀。”

餐桌上,陆漓嘲弄的看着虞岁,“昨儿晚上偷偷见丁年了?”

虞岁喝了口牛奶,不慌不忙的说:“二爷都看见了还问,好没意思的话。”

“虞岁,咱俩认识时间也不短了,你就没有一瞬间对我动过心?”

“二爷生的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谁能不动心。”

“有啊,你啊,因为你这个女人啊,没有心。”

“快吃吧,一会就凉了。”

“虞岁,吃好了就换衣服,爷说要娶你是真的。”

“那你等着吧。”

陆漓的效率很高,等虞岁吃完早饭,不紧不慢的换完喜服,陆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洋洋的氛围。

只不过,没有宾客。

丁年带着亲兵从正门精神抖擞的走进来,“陆二,你这席面设的不错。”

“你来干什么?”

丁年耸耸肩,“看不出来么?我来抢亲啊。”

一个警卫员跑到陆漓耳边低语,陆漓的脸色越来越黑,他发了狠一样的拉过身旁的虞岁,快速掏枪抵住她额角……

虞岁笑了,“二爷刚还说要娶我,这会又是闹的哪出?”

“闭嘴!方才说要娶你是真的,现在要杀你也是真的!”

丁年掏出枪,瞄准陆漓,“大势已去,像个男人一样。”

陆漓笑的癫狂,“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砰的一声枪响,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虞岁反手挟制住陆漓,用他的枪,用他刚刚抵在自己头上的枪,干脆利落的结果了他。

陆漓躺在地上,眼睛瞪的大大的,满脸的难以置信。

虞岁揉了揉额角的印子,又给他补了两枪,接着把枪扔到他身上,“陆二,我最恨别人用枪抵着我的头,上一个这样做的,是教我用枪的师傅,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

丁年挑眉,忍不住为她鼓掌:“夫人好身手。”

“你收尾吧,我还有事”,虞岁边说边走向大门。

“什么时候回家?”

“看心情。”

虞岁可不是拎不清的,现在的局面,多方势力搅在一起,她需要一个明确的指令。

民国十三年,陆荣廷与沈鸿英之间爆发战争,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等新桂系势力趁机发展壮大,陆荣廷腹背受敌,同年九月,陆荣廷通电下野。

国民党驻南京城情报处负责人高世柒看完电报上的公开下野电文,有些头疼的看着坐在她面前的虞岁,试探的问:“听说陆荣廷的儿子是丁年开枪打死的?”

“不是哦,是我打死的,我当时反手就是一枪,接着又补了两枪,他才死透”,虞岁绘声绘色的给她描述。

“够了,虞岁啊,上头把你分给我,就是因为你太骄傲了,同为女人,想着我能顾及你的情绪和自尊,这是上头惜才,但是你不能太过,懂么?”

虞岁百无聊赖的摇摇头,“不太懂。”

“这个事,就是丁年做的,他自己都承认了,你就不要再掺一脚了!上头确实惜才,但是还没到能因为你得罪陆党旧势的地步!陆荣廷只是下野,可还没死!”

“那丁年?”

“路是他自己选的,他既然决定为你扛下这事,他就应该有觉悟,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以为他是什么良善之辈么?他才二十岁,就做到师长了,他会是脑袋空空的人么?我看他是一肚子花花肠子!”,高世柒说的苦口婆心的,然后她发现虞岁听的重点跟她想的不一样。

虞岁点点头,她想到那晚四喜堂门口,饶是再成熟内敛,也藏不住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你说的对,他确实不是脑袋空空的人。”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说回正题,李宗仁的二儿子李砚章你前年接触过,有把握么?”

“没什么把握,他跟我聊天,十句话八句半都在讲丁年。”

“为什么?”

“可能丁年救过他的命吧。”

高世柒有些无语,尝试把话题再次拉回来,“你觉得南京城现在的势力都有哪些?”

说到这个,虞岁来了些精神,“北洋政府,直系军阀的残余势力,地方实力派,共产党,日本人。”

“我还以为你得把新桂系算进去。”

虞岁摇摇头,“陆荣廷刚刚下野,正是李宗仁和白崇禧趁机收地盘、巩固广西势力的时候,短时间内顾不上这头。”

高世柒点点头,“上头的意思是,让你们潜伏到这些势力身边。共产党和日本人除外,眼下正是国共合作的时候,暂时共产党和日本人都成不了什么气候。对我党来说有些棘手的就是北洋政府,残余势力和地方实力派。”

虞岁突然想到一个人,“赵虞呢?”

高世柒顿了顿,“去年借着李品仙的手送给丁年了。”

等了半天也不见虞岁有什么反应,高世柒以为这事就这么着了,她站起来想要给虞岁倒杯茶……就听到“哐当”一声脆响。

虞岁一脸平静,却以极快的速度将面前的茶杯掀翻到地上,碎瓷片在地上四散迸裂 。

她的眼眸瞬间被一层寒霜笼罩,语气冷得仿佛能结出冰碴:“你是说,这一年来,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你们却把她派到丁年身边?对么?”

高世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原地,嘴唇微张,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她才有些气愤的说:“虞岁,你在跟谁说话?!我是你的上级!”

虞岁冷冷的看着她,“高世柒,我都不想点破你,现在正式的任命通文还没下来,你我,本质上都一样,你在跟我端什么架子?有本事你就弄死我,做不到就跟我客气点!”

高世柒能说什么呢?她还真没办法拿她怎么样,虞岁只有自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对她构成威胁。

寻常那一套,对她没用,只能怀柔。

“虞岁,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但是你在气什么呢?你的性格也不可能接受像对赵虞那样的安排,而且你以为她在丁年那好过么?你以为送她过去是让她跟丁年举案齐眉么?”

虞岁不紧不慢的擦干手上的水渍,“送她去北洋政府那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她现在是丁年的四姨太,你把她送去北洋政府,你让丁年的脸往哪放?”

“你少拿丁年说事,我会亲自去送走她。”

“你们之前不是关系很好么?怎么就闹到这步了?”

高世柒多少还是了解虞岁的,平时看着事事不在乎,实际上极有原则,只要她选好的路,她就一条路走到黑。

怎么就闹到这步?虞岁想起来,她遇到丁年那天,其实不止丁年是狼狈的,她也是狼狈的。

本来是一起出任务,但是赵虞临时跑了,把她自己扔在那群地痞里,她用光了子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跑出来,跑进戏院后台……

说起来也是多亏了丁年,要不是他无意中躲进来,也就没有那些亲兵来搜查,那些地痞也不会看到有军官在就没敢进来……就是这么巧……

如果赵虞被安排到别人身边,虞岁也许真的不会计较,但是丁年不行。

想到自己在前面拼命,她躲在丁年的后宅安逸,那怎么能行呢?

虞岁直直的看着她,“我不喜欢重复同样的话,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可以么?”

高世柒能怎么样呢?现在虞岁做的好多事最后都被她顶了名头,所以她升的这么快。因为赵虞得罪虞岁也犯不上,“可以,我给你叫车送你去丁府。”

虞岁笑了,“谢谢”,她又拿出个胶卷放到桌上,“这是陆荣廷和日本人往来的情报。”

等到虞岁离开高世柒的办公室,走到走廊中央的时候,就听到身后的办公室传来一声巨响。

虞岁不屑的笑了,废物,无能狂怒。

这个世道,要么拳头硬,要么脑力硬,要么手段硬,什么都没有的人,只能出局。

“师座,夫人回来了。”

这几天,丁年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回家,他总觉得虞岁会来的。

丁年一瞬间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在哪里?”

“在前厅。”

丁年有些火急火燎的往外走,在回廊下,遇到了许久不见的陆茄,“丁年,你这是要去哪?”

见丁年不理她,陆茄声音扬了几分,“丁年,除了我,不会有人爱你的。”

丁年停住,微微回头看她,“陆茄,我不指望谁非得爱我,我要的是我爱别人的能力。我可以送你去上海,去你父亲那。你想明白了随时来找我。”

陆茄想,原来嫉妒真的会让人变得狰狞可怖,她在丁年身边也不短的时间了,他为什么就看不到她呢?

“丁年,我都听说了,我弟弟不是你杀的,是虞岁!我不会放过她的!”

“是我还是虞岁没有区别,你有什么不满尽可以冲我来”,丁年说完不再看她,径直去往前厅。

陆茄愣在原地,微风吹过,她感觉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竟不知何时泪流满面,她喃喃低语:“怎么会没有区别?不是你,我才能继续爱你啊。”

丁年步履匆匆,像奔赴一场盛大的自我救赎。

踏入前厅,他一眼就捕捉到了虞岁的身影。

她站在窗前,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丁年看着她,感觉整颗心都柔软下来。

虞岁像是察觉到什么,缓缓转过头,目光与丁年交汇。

那一瞬间,丁年只觉周遭的喧嚣都消失了,世界仿佛安静下来,他只能看到她眼眸中的波光潋滟。

他走向虞岁,“你来了”,声音里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幻影。

“丁年,我来履行承诺,顺便问你要个人。”

“好。”

“四姨太赵虞,我得带走她。”

“好。”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问我么?”

“你饿不饿,新来的厨子做的海棠花糕不错。”

“好。”

“暮山,去准备。”

“好的师座。”

“丁年,我要见见你府上的所有女人。”

“好,我带你去。”

这是丁年第一次完整的见到府上的四个姨太太聚在一起。

虞岁看着她们,她们也在打量着虞岁。

还是陆茄率先开口,“虞岁,你怎么敢来?”

虞岁光看她跟陆二有几分相似的脸就知道她是谁了,“二姨太好大的派,我记得这府上是姓丁,不是姓陆吧?”

“也不姓虞吧?”

虞岁循声看过去,笑了,赵虞,我就等你说话呢。

虞岁缓缓的走过去,走到她面前,扬手,干脆利落的打了她一巴掌。

赵虞被打的偏过头,反应了一瞬,她抬手想打回去,虞岁眼疾手快的握住她的手腕,反手又一巴掌,打了她另一边的脸。

一个女人冲过去,指着虞岁问丁年:“这个女人是谁?你就这样放任她?!”

丁年郑重其事的说:“她是我夫人。”

虞岁挑眉,入戏了?演这么走心?

那女人有些难以置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白暑,记住你的身份。”

气氛有些凝滞,五姨太站出来打圆场,“我叫石棠,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虞岁歪头淡笑,笑的无辜,“做不了一家人哦,我不是来加入你们的,我是来拆散你们的。”

白暑有些气急败坏,“你做梦!我现在就去给我叔叔发电报!”

虞岁好心的提醒她,“去,快点去,记得把我跋扈的样子添油加醋的、完完整整的传达给他。”

白暑气的咬牙,转身跑了出去,石棠跟在她后面追了出去。

虞岁揉了揉手腕,看向丁年,“把你的二姨太带走。”

丁年转身走向外面,边走边说:“陆茄,你出来,我有话说。”

陆茄经过虞岁的时候狠狠的剜了她一眼,虞岁差点没忍住笑,从前她师傅对她说过:一等人,用心看人;二等人,用脑看人;三等人,用嘴看人;四等人,用手看人;下等人,用眼看人。

赵虞坐到椅子上,手捂着脸,幽幽的说:“虞岁,实话实说,我可真羡慕你,羡慕的都有点嫉妒了……其实咱们这些女特工,看上去挺风光的,说白了,跟四喜堂那些女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服务对象是高官势党罢了……你就不一样了,初出茅庐就遇到丁年,之前派你去周旋的陆二,也没动过你。你干净的跟个玉净瓶似的,凭什么呢?你跟丁年没结果的,懂么?乱世儿女,身不由己,时局动荡,由不得你!去年有个女特工不也是爱上了搭档,假夫妻偏要做实,结果呢?那男人碍了上头的事,上峰下令除掉……哦对了,还是你亲自去动的手,你忘了么?现在那女特工可又换了个主儿打得火热呢。你以为为什么派了我又让你来?因为丁年是新桂系势力最不可控的因素。你真的了解那个男人么?”

虞岁颇为耐心的给她纠正,“你说的对,但不全对,第一,我没想跟丁年假戏真做,我现在就是活一天赚一天;第二,我不是被派来的,我是主动来的;第三,我了不了解他不重要,我只要他听话就行了。顺便说一句,特训的时候你成绩就不如我,这会就别试图用你那三两半的道行对我攻心了。”

“这么说,你是打算跟丁年在一起了?”

“赵虞,你是太久没有接任务了所以嗅到情报的苗头就想复习一下自己学过的技能么?不关你的事。”

“哼,说吧,你想怎么样?”

“我啊,申请送你去北洋政府,好好发挥你的才能。”

“虞岁,你脑子有问题吧?现在正是直奉战争打的火热的时候,你让我去?我还有命回来么?”

“怎么会?你不是最擅长内斗么?那里是现在内斗最严重的地方,正是你的舒适区啊。怕没命回来?那你为什么要做没命去的事?”

“虞岁,我欠你的,我去。什么时候走?”

“今晚。路线已经安排好了,那边也会有人接应你。”

“我有什么好处?”

虞岁像看傻子一样的看了她一眼,认真的说:“离我远点,就是给你最大的好处。”

赵虞深吸了口气,“虞岁,你会遭报应的。”

“嘁,国民党章都忘了?信报应?有报应我都死了不知道多少个轮回了。”

半程骤雨影似萍,世途跌宕梦孤行。

院子里,陆茄看着丁年,丁年望着虞岁的方向出神,“你有什么话说?”

丁年身形未动,“之前已经说过了。”

陆茄苦笑,自顾自的说:“你都不好奇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你的么?那年我跟父亲去马场,你还只是白崇禧的警卫员,穿干净的白衬衫,浑身都透着阳光的味道,只一眼,你就在我心里住了好多年……”

丁年抬起手看了看腕上的表,虞岁怎么这么久?

看他这样,陆茄就明白了,丁年没有心,他跟虞岁是一种人,所以才会被她吸引。

入他心,则驻他心,旁的人,再好,他也不会看,他看不到。

“丁年,你喜欢虞岁,会很辛苦。”

听到虞岁的名字他终于有了点反应,“不关你的事。”

“我父亲的旧部在这还是有些残存势力的,我知道你一直在暗中清除,可你清的干净么?你护不住虞岁的……”

丁年动了动脖子,不给陆茄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几步上前扼住了她的喉咙,“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好?清掉陆党旧部是时间问题,清掉你,是瞬间的问题。不要再挑衅我的容忍度。”

陆茄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丁年的眼里都是嗜血的暗芒,他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招惹虞岁,他真的会杀了她。

“丁年。”

听到虞岁的声音,丁年一下子就松了手。

陆茄像是濒死的鱼,大口大口贪婪的呼吸着空气,她毫不怀疑,虞岁再晚出来一会,丁年的手再扣紧一寸,她可能真的会被丁年掐死,想到这,她很是慌张的逃离。

丁年看着虞岁,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两人之间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暮山神色匆匆地跑来,在丁年面前站定,敬了个军礼后,递给了他一封加急电报,“师座,刚收到消息,直奉战争局势突变,张作霖的奉军攻势猛烈,直系吴佩孚节节败退,南京城人心惶惶,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动作。给您,这是白参谋长的急报。”

丁年听完,皱着眉,叹了口气,“好一场乱世的龙潭虎穴啊。”

虞岁微微点头,神色凝重:“眼下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南京城必定是各方争夺的焦点,你要早做打算。”

丁年拆开电报,看完后,面沉如水,“参谋长命我即刻整顿军队,准备随时支援前线,抵御奉军。还有,得尽快处理好陆荣廷旧部的残余势力,以免他们在这关键时刻生乱。”

虞岁沉思片刻后说道:“陆党旧部虽已式微,但仍有不少顽固分子潜藏在南京城,若不彻底清除,一旦与奉军勾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你府里这几个女人,不能动了。清掉一波,还会有第二波,不如保持现状。”

丁年静默良久,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虞岁,我们之间,好像总是时机不对。”

是啊,这个节骨眼,谈不起别的,前路茫茫,除了硬闯,没有破局之法。

“丁年,我要走了。”

“去哪里?”

“先北上,再南下。”

北上,那是北洋政府的地盘,南下,也许就是新桂系的势力范围。

确实,是虞岁的风格,像她会做的选择。

“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

怎么能确定呢?好在,她和他都还年轻,还有希望。

丁年感觉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他搬得动,却无处安放。

“虞岁,我们之间,每次见面好像都是为了分别。”

“丁年,不谈结局,有的人光是遇到,已经是赚到了。”

民国十六年,(1927年)四月,南京国民政府成立。

“师座,咱们的人来报,夫人已经回了南京城。”

丁年刚刚处理完上个月底南京惨案的收尾,北伐军攻驻,英美借口保护侨民,下令其军舰对南京城进行炮击,正是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

而且……还有老蒋在上海发动的□□政变,致使国共合作破裂……

听到虞岁的消息,丁年终于觉得,这日子总算有点盼头。

“去了哪?”

“您当初说了是暗中保护,咱们人也没有跟的太紧,怕被夫人察觉,所以只知道是回了总统府。”

丁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现下正是老蒋的民国政府和汪精卫的武汉民国政府内斗白热化的时候,他们也没个正式独立的地方,应该都会在总统府办公。她最近,好吗?”

暮山想了想,“别的都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最近受了点伤,为了救,日本人。”

“日本人?”

“师座您见过的,两年前四喜堂门口那个日本人,九川纯井。”

暮山觉得他现在越来越摸不透丁年的脾气了,如果说两年前他还能从丁年偶尔流露的表情窥测他的心绪,现在却是不能了,感觉是从虞岁走了那天起,他就活得像个假人。

行事滴水不漏,说话滴水不漏,表情管理滴水不漏。

半晌,丁年无声的笑了,“她倒是会押宝。”

“押宝?”

丁年叹口气,“她知道我是被她切实拿在手心里的,从四年前开始,她与李砚章也是旧识,如今再加个日本人,这南京城的各方势力她都沾点关系,倘若真有倾覆那日,无论是站队还是明哲保身,进退都有路。”

这个女人真是……多智近妖啊。

她明明可以靠她的脸、她的身体得到更多,但是她偏要靠脑子在男人堆里厮杀。

她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丁年真是爱惨了她这种骄傲。

但丁年也恨她,恨她为什么要押宝,为什么不能在他身上赌一把大的呢?

高世柒收拾东西的间隙看了一眼站在窗口悠哉悠哉的虞岁,心下泛起一丝异样,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能周旋在各方势力之间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虞岁,你是不是觉得这一次,你就一定会站对队伍?”

虞岁回头看她,“我会不会押对还真不好说,但是眼下,你去武汉,一定会比我先错。”

“虞岁,再次见面,我们也许就是对立面了。”

虞岁不以为然,“我们现在也是对立面。”

高世柒知道说这些说不过她,换个话题刺激她,“你还不知道吧?就在你回来的一周前,丁年多了一个六姨太,怎么样,听到这个消息开心么?”

虞岁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跟她面对面站着,眼底尽是明晃晃的不屑和讥笑,“高世柒,你终究是个女人,脑子里总也绕不开男女情事,你能想到最恶毒的方式就是用这种事刺激我吧?别说他有六姨太,他就算有六十个姨太太又如何?”

高世柒有些讶然,“你不在乎?”

虞岁抱着手臂,阳光晃在她脸上,耀眼的不像话,“我年轻,我有的是选择。丁年很好,我也不逊色。”

“呵,故作镇定。”

“哦,小人之心。”

虞岁希望,她和丁年,永远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可以互相依靠,互相利用,互相取暖,各取所需,但本质上,她属于她自己。

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七月中旬,虞岁接到上级的指令,要求她参与对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的屠杀。

这是虞岁第一次发自内心抵触和挣扎。

这种程度的屠杀,就是背叛了孙先生制定的国共合作政策和反帝反封建纲领,亲手粉碎了国共合作现状。

况且……共产党的革命群众都是工农阶级……换句话说,就是屠杀老百姓……

虞岁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坚持的信仰,是不是错的?

她不想参与,情势所迫她又不得不参与,她得怎么办呢?

她可以杀无赖地痞,可以杀恶军阀,可以杀日本人,但她不能把屠刀放到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群众脖子上!这是底线!

她想了又想,拨了通电话给李砚章,她要先试探一下李宗仁的态度,只要不是完全站队,那她就可以去找丁年了。

电话被李砚章很快接起,“这里是李府,请问你找谁?”

“我是虞岁,我找李砚章。”

“岁岁啊?怎么了?”

“砚章,你最近在忙什么?都没有找我玩。”

“前段时间跟我父亲去了趟上海和武汉,最近才回来,不光没找你,跟年哥都好久没见了。”

虞岁无语,又来了,三句话不离丁年。她继续循循善诱的说:“去了上海和武汉竟然没带我?你之前送我的双妹牌粉嫩膏和月里嫦娥的牙粉我都快用完了……对了,我还想吃武汉的四季美汤包和青鱼划水呢!”

李砚章的声音里有些无奈,“岁岁啊,我要是去玩,怎么会不带你呢?你都不知道我家那个老头子,去了趟上海参与那个什么清党行动,然后又去武汉劝和老蒋和老汪……都不够他忙的。”

虞岁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清党行动?那怎么带你去呢?应该带你年哥啊。”

“谁说不是呢?我也是这么说,我年哥有勇有谋英武无比,但是老头子说,得留下他坐镇南京城,一方面防止北洋政府反扑,另一方面,安抚当地群众情绪。”

虞岁叹了口气,“唉,砚章我觉得你特别厉害,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看的不比你年哥差,你看,我就没有这政治敏感度,听不懂为什么要镇压还要安抚。”

李砚章被她说的不好意思,大男子主义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满足,“真的么?真的跟年哥都差不多了么?嗨,你就是一个小女人,平时研究研究吃喝玩乐就好啊,有什么事我们男人在前面挡着呢……这个安抚吧,说白了就是上海那头清党做的很大,南京城这就不能太明显,我看我家老头子也是动了恻隐之心了,你是没见到啊,那血流的……我当时看完,晚上回去睡觉闭上眼睛全是血……”

虞岁听懂了,桂系军阀对于这场屠杀的态度是暧昧复杂的,界限不是很分明,那就好办了。

“砚章,别说了,我害怕,我平时看的最多的就是文件,你说的血流成河的场景我光是听着都不寒而栗。”

“好好好,那改天,改天我带你去做旗袍,新到了一批料子,上面有花卉和动物图案,你一定会喜欢!还有你刚说那个双妹牌粉嫩膏和月里嫦娥牙粉,我到时候一块带给你。”

“好,那改天再见。”

虞岁挂断电话,心里有了主意。

她给丁年的副官暮山拨了个电话,约好了地点。

虞岁觉得丁年这个男人,就像一本书,常看常新,还有点历久弥新的感觉呢,就是那种,年纪越大,越有味道。

他看起来虽然年轻,但是举止间散发出的那种上位者的风韵很迷人。

丁年坐定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虞岁,你知道我们多久没见了么?”

“有两年了吧,又一个两年了呢。”

“是七百二十天。”

“丁师长记性真好,最近怎么样?家里的女人们还好么?”

“老样子,还是长住旅部。”

“丁年,不跟你兜圈子了,我问过李砚章,你们桂系对于清党行动的态度暧昧不明,我希望你能出手庇佑一下那些群众,当然,做的不要太明显,我也不想你面对上面太难做。”

丁年心念一动,“为什么?老蒋和老汪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要割席,你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

虞岁笑的狡黠,“我今天是以群众的身份求你庇护,不是以国民党特工的身份,而且你不说出去谁知道?我来找你的时候没有人跟踪,这里是我的一处安全房。”

“看不出来,我闪闪发光的虞小姐,心里也是闪闪发光的。”

“那当然,我可是闪闪发光的宝藏。”

“那么闪闪发光的宝藏小姐,跟我分开的七百二十天里,有想我么?”

虞岁意味不明的说:“欲遣清风飞絮寄幽思,江深雾渺岭峻影无踪。”

八月第一场雨就下得酣畅淋漓,街头巷尾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檐下的雨滴,敲打着青石板,滴答作响。

听,是胜利的旋律,是希望的音符,是未来的号角。

雨后的晚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裹挟着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清新,以及被雨水洗涤后的烟火气,驱散了白日里的闷热与喧嚣 。

今天兴致好,丁年浅酌了几杯,这种时候,就会很想很想虞岁,这是他留给自己放肆沉溺于拼凑跟虞岁的回忆的时间。

六姨太祁元端了碗醒酒汤,仔细看了四下无人后,走进了丁年的书房。

见她进来,丁年坐正了身子,神色一片清明,“你来了,有事么?”

祁元放下醒酒汤,打量他一眼,“我们正式认识一下。”

丁年抬手示意她停一下,按了一下书桌上台灯里的开关,书架缓缓分开,他又摸到一个机关,第二层书架分开之后出现一个暗门,他扭了几下密码,门开了,内里别有洞天。

祁元都来不及细看,就被他一系列的操作震撼到,他跟组织的资料一样,是个异常谨慎的人。

进了暗室,祁元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看起来很高兴。”

丁年浅笑,眸光闪烁,“起义军在南昌打响了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意味着共产党独立领导武装斗争和创建人民军队的开始,这是我党在探索革命道路上的重要转折点!我当然高兴。”

祁元也笑了,“借着你这么高兴的当口,正式认识一下,我是你的上线,代号,梦想家。”

“梦想家?承接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梦想,组织这个代号给的号。”

“丁年同志,你的代号是,脊梁。”

丁年有些哽咽,说不出话,他鲜少有这样情绪激昂的时候,他感觉心潮澎湃,这个代号唤醒了他心底的信仰。

“丁年同志,你的党章和党徽还在么?”

丁年指了指胸口的位置,“徽章在心里。”

“算起来,你应该比我还早,应该是土地革命时期,你还记得那时候的宣言么?”

丁年神色郑重,一字一句的说:“牺牲个人,严守秘密,阶级斗争,努力革命,服从党纪,永不叛党。”

他说的掷地有声,祁元听的热泪盈眶,“现在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我的任务就是掩护好你,你有问题,都可以通过我去跟组织联系。”

丁年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我想发展一个人,申请组织批准。”

“是虞岁么?其实我来之前,组织就猜到了。你,有把握么?她的成分很复杂,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能力很强,如果能发展成功,对组织的贡献会很大。”

“只有四成把握,我需要先确认她有多在乎我,才能一点一点渗透。”

“好,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还有,上个月在汪蒋屠杀里被你救下的革命同志让我代他们向你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而且,这件事也有虞岁的推波助澜。”

“这样看来,你发展她应该很容易。”

“发展她容易,让她在乎我相信我,却不容易,听起来很矛盾吧?”

祁元一针见血的说:“你有私心。”

丁年自嘲的笑笑:“发展她,是于公的志在必得;让她在乎我,是于私的诚惶诚恐;让她相信我,是先决条件。”

这个八月注定是多事之秋,虞岁在看到老蒋的下野电文时,有一瞬间的怔忪,她想到过这个可能,但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响,虞岁接起来,高世柒声音里的得意隔着电话都盖不住,“怎么样虞岁?要来投奔我么?”

虞岁冷冷的回她,“不必,还轮不到你来嘲笑我,你好像对现在的形势还是看不明白,需要我来提醒你一下么?上个月的七一五事变之后,你们武汉的政府已经名存实亡了,蠢货,真不知道你在得意什么!”

“那又如何?现在老蒋下野,都是一盘散沙,你又比我高贵在哪?”

“不一样哦,我趟的路,比你多,就注定了我会走的比你稳,比你远”,虞岁说完,不给她对线的机会,干脆的挂断电话。

虞岁觉得烦闷,走出办公室,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街头弥漫着动荡与不安的气息。

街边报童在叫卖刊载着时势新闻的报纸,有噱头的标题听着就让人焦虑。

路过一家洋行,橱窗里陈列着时髦的洋装和精致的首饰,可在这山河破碎之际,这些往日里引人注目的物件,此刻却难以吸引路人的目光。

街道转角处,几个身着长衫的青年学生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救国之策,眼中闪烁着不甘与希望的光芒。

或许,这就是读书的意义,一腔热忱燃起的微弱又渺茫、却不容忽视的顽强意义。

走着走着,虞岁来到了秦淮河畔,河水悠悠流淌,两岸的茶楼酒肆依旧热闹非凡,可她却觉得这繁华背后满是虚幻。

画舫上传来悠扬的丝竹之声和秦淮小调,打破了她的沉思。

在这乱世之中,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置身事外,享受这片刻的欢愉?

然后她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冷笑,哼,怎么会没有呢?瞧瞧咱们的师长大人,可不就有闲心品茶听曲,温香软玉么?!

多看一秒她都怕看到点不该看的!真是好啊,外面战火纷飞成那样了,他还有这个闲情逸致。虞岁转身就走,越走越快!

“你在看什么?”,祁元顺着丁年的视线看过去,没看到什么特别的。

“我好像,看到虞岁了。”

“就喜欢成这样?你见青山皆虞岁。”

“大概是看错了,龙潭区的战役,桂系占了上风,李宗仁的势力不日就会正式迁回南京”,丁年神色间透着几分怅然,局势波谲云诡,每一次政治军事的变动都像是悬在心上的一把利刃。

祁元的脸色也有些凝重,“这局面是越来越复杂了,桂系此番得势,南京怕是又要掀起一阵波澜。老蒋下野,各方势力都在暗自盘算,也不知这乱局什么时候能有个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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