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计中亦计
找到灵蝶饲养的地方,房璃也费了一番功夫。
事关缚灵咒,必然不会放在太过于显眼的地方,在地下城时,房璃绕着沙盘走了三圈,才在城主府找到了一点苗头。
灵蝶是从府邸后院被放出来的。
城主府少灯,安静的像座坟,鬼气森然,房璃记下了在沙盘中看到的路线,由她牵头,才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后院。
但是很快,这三人就发现了异常。
府外倒是有府兵巡逻。可城主府内,管养灵蝶的重要场所,却空旷无比,寂寥的令人心悸。
这不对吧。
越是阒寂,三人就越谨慎。
“嘘。”
房璃的手指放在唇边,竖起耳朵,“那是什么声音?”
叮咚,叮咚。
清脆,细微,疏宽而荒凉。
后院的门被闩住,并玉翻墙而过,从里面打开,门板的关节吱扭作响。踏进去的瞬间,温润盛放的光从脸侧袭来,让房璃的脚步稍稍一顿。
灵蝶光弱,白日几乎不可见。
只有夜晚,发光的鳞粉才会分外显眼。
院中枯木上,密不透风的琉璃瓶装着翻动着的小蝴蝶,或是风,或是蝴蝶挣扎,垂挂的琉璃瓶轻轻摇摆,互相碰撞,叮叮咚咚的声音交叠,像是一曲无名的唱词。
这里就是饲养灵蝶的地方。
房璃脚步一顿。
黑暗之中骤然响起疾风,尖锐的寒光重重袭向命门,被长剑及时挡下。普陈手腕一痛,心中暗暗吃惊,迅速荡开那物,抓着房璃的肩膀后撤。
哗,哗。
铁链甩着重物,一步一步地走出。借着灵蝶的粉光,房璃看清了那人的形貌。
这是一名高大的少年。
脸上糊着厚重的红白脂粉,身穿少女衣裙,脸上没有表情,流星锤在他手里一圈又一圈的舞着,发出令人战憷的裂帛声。
院子里陆陆续续走出许多人影,皆和少年如出一辙,胭脂粉,流星锤,色若死灰,面无人色。
他们将院落团团围住,挤得水泄不通,手中或匕刃,或长枪,闪着兵器致命的锐芒。
“城主的府兵?”普陈拧眉盯着潮水一样涌出来的人,很快被身后的女音否定,“不对。”
房璃盯着为首那个少年,模糊的印象渐渐清晰——宴会当日,就是他引路,将两个宗门带到了城主面前。
“应该是假城主私自豢养的亲信,”房璃择取了一个比较妥帖的词,“这么多人不可小觑,你们拖住他们,我去取灵蝶!”
话音落,流星锤已卷住长风大力袭来,和长剑摩擦出刺眼的火花。房璃一个矮身接一个跨步,躲过接踵而来的兵剑,即将接近枯木时她急中生智,瞧准位置借力踩住树干,一只手抓着头顶的枝丫,满树的琉璃瓶遽烈晃荡,再稳定时,房璃已经踩到了树上!
她攀着树枝往上走了几步,俯望地面,与树下的白粉少年四目相对。
这些少年的身上都有极其稀淡的魔气。
房璃眼尖,看得出来,这些魔气不像是由内而外的,倒像是经常待在某个大魔身边,沾染上的。
少年牡丹站在树下,定定地看着她,手中的流星锤垂到地面,既不动手,也不走开。
房璃原本不想理会,只一门心思钻研如何带走这满树的灵蝶,直到眼尾闪过一道寒光,房璃扭头,牡丹仍旧站在树下。
院小人多,这些少年的打斗毫无余地,招招为杀,连同伴也顾不及,几道无名的剑锋划过牡丹的脸颊,肩膀,脊背,爆出血花,他却仍旧不动如山,专注地看着树上。
仿佛有什么金银财宝似的。
房璃:“……”
一上一下,无声中对视。
琉璃灵光在夜里流动,某一个瞬间,房璃终于看清了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双无神,且浑浊的眼睛。
而且,眼底有字。
有如万千蝴蝶在头皮蹁跹,房璃的呼吸停滞一刹,冲着并玉普陈大喊:
“缚灵咒!”
“这些孩子中了缚灵咒,有人在控制他们!”
兵器相交震耳欲聋的声音中,普陈改砍为躲,用剑背精准敲击颈□□,一个又一个少年无声倒下。
这些武器亲敌不认,后院拥挤,少年们的身上不断增添濡湿塌陷的伤口,却仿佛毫无所知,仍旧不知疲倦地攻击。
并玉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正面相抗,而是想方设法,试图从后背把他们敲晕。
忽然之间,房璃发现了什么。
在树干的某一处,光亮尤为熹微,没有密集的瓶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大的有些可怖的蝴蝶。
毛绒绒的身躯伏趴在树干上,蝶翼的图案清晰,如果不是缓慢拂动的须条,还以为是人为制作的标本。
在大蝴蝶的身体底下,数不清的发光虫卵堆叠成塔,像是枯木延伸出的诡异附枝。
虫卵,这是母蝶。
有此母蝶,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蝶资源。
母蝶的虫躯上有明显的缚灵咒纹,房璃扶着树枝,两条腿挂在枝干上,上半身倒吊下去,伸手去碰母蝶。
“这虫身上的咒力很强。”
乞丐忽然出声,“现在的你还解不了。”
房璃不语,手指落到母蝶身上的刹那,触须的摆动停止了,旋即,整个蝶身飞快地震颤起来。
乞丐攒眉蹙额,“你……”
蓝玉中,元神散发出淡而柔润的亮芒,目光单纯地看向他,锋利上挑的眼型牵出几缕无辜。
“我没有想要解咒。”
越来越少的铁器乒乓声里,母蝶躯干上的缚灵咒纹丝毫未见减弱,与此同时,翅膀上多出了两枚崭新的咒纹。
房璃道:“我是要下咒。”
母蝶磅礴的记忆拔山超海般澎湃而来,房璃忍住颅脑内的钻痛,大喝一声:“起!”
母蝶鳞翅一振,虫躯离树,带起的风吹响琉璃瓶,仿佛觉醒般飞向高空!
“毁树!”
普陈心领神会,敲晕最后一位少年,两指并拢立剑一抹,强劲的剑气瞬时荡开,几乎化作实体,轰然砸向挂满灵蝶瓶的枯木!
稀里哗啦。
大部分灵蝶化作齑粉,只余一小部分从碎片中颤巍巍飞出,带着最后的余热,没入夜色。
房璃站在树上看得更广,墙外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府兵,火把连天,想要瓮中捉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先出去。”
她跃跳下树,太阳穴里仿佛有一根丝线牵扯着疼痛,房璃面不改色,迅速撤离了后院。
府邸深处,柴房里,柏墨临握着瓷片,血流濡湿了绳索,已经到了临界。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有了!
她挣开绳索站起来,又跌倒,发麻的双腿和浑身疼痛令她整个人不住战栗。柏墨临咬紧牙关,慢慢爬到门口,将头贴在门板上,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两个人守着。
被抓住以后,柏墨临逆来顺受,一声不吭忍下所有,这才让城主勉强放下了一点戒备,将她锁在这柴房。
如果贸然出去被抓住,势必会被用更加严厉的手段关押,那个时候若再想逃跑,只会是难上加难。
怎么办?
门外上了锁,柏墨临无声挪到窗户的位置,沾了血的手戳开窗纸,悄悄看向外面。
静谧的黑夜暗流涌动,狭窄的视野中,蓦地闯进几点荧荧之光。
扑扇着,颤动着。
像是凉而未融的春雪,轻飘飘落了下来。
……发光的蝴蝶?
还没来得及看清,窗外的人影就动了,柏墨临飞快蹲下,只听门外几声短兵相交,咚咚两下,似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人看守?”
普陈疑惑,房璃看着倒地不起的两个白粉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抬眼,望向上锁的柴房门。
一种强烈的预感驱使,还没开口,便见门板一颤,巨大的一声响——房里有人!
门锁砍落,火把映衬的天光照进微尘,一个血人倒在脚下。看清楚侧脸的刹那,一阵惊悸在房璃的天灵盖寸寸炸开:
“二小姐?!”
*
“城主府那边动静不小。”
喻卜附耳禀报完,站到一旁。徐名晟眸光转向面前的人,“大师还是没有什么想说的?”
捆仙索勒住清瘦的身形,两截锁骨从单薄的灰袍领伸出,云一睁着双白玉瞳目,像是无知无觉一样,绑在梁柱上,抿唇不语。
喻卜拎着一只笼子,笼子里有只八哥,黄目黑瞳,前额羽簇竖直,正鼓动着脖子,好奇的目光被梁柱上的尼姑吸引。
“我知大师声誉广泛,善名远扬,”他看着她,“我也知,你不是蠢人,无缘无故奔赴拂荒城,你和城主之间,究竟有什么勾当?”
话音落,笼子里的八哥忽然开口,惊的喻卜手一颤:“应邀赴约,何来勾当?”
“过苦海,跨城池,掘坟附身,以桃代李,散步咒法,精心设计的每一步,不是一个亡灵单凭怨气能做得到的。”徐名晟踏着步子走到梁柱前,眯眼,“大师一向隐世不出,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忽然应了拂荒城的邀约,是要我相信巧合吗?”
“信不信的,要看大人想不想。”
八哥的嗓音在耳边嘶哑,柱子上的云一容色沉静,睫毛在眼球上方,一分一毫也不曾动过。
“我本就是天宫的罪人,幸得民心,大难不死,帮助一个昏君亡灵,于我有什么好处?”
“这就是我要问的了。”
徐名晟笑,春风里夹杂着冷锐的寒意,温声道,“自古堕神化魔,数不胜数,当年的姻缘神千解鹿风光无限,祝祷香火不绝,明明是为了众生,却被神域判罚剥去仙格,大师心中。”
他靠近,嗓音仿佛含着引诱的毒药,低沉而蛊惑。
“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
“万物来去皆有它的自由,大人何必这样。”八哥鸟的嗓音高亢,看着云一的脸,却能够想象出她说这句话时的风轻云淡,“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方为涅槃。我既然还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
喻卜提着鸟笼被酸的吐了吐舌。
桌案上的无量简震动,徐名晟退步,八哥歪了歪脑袋,在它扭曲变色的视野中,徐名晟看着无量简上的内容,方才冷峻的神情淡了下去,甚至透出几分温水般的颜色。
“去城主府,”他看了一眼八哥,淡声收起无量简,“接人。”
*
并玉不认识柏墨临,但从另外两个的表情上看,他也意识到事情的不简单。
柏墨临看清楚房璃的脸以后便昏死过去,怎么喊也不醒。没办法,只好普陈将她背起,一行人迅速离开柴房。
走着走着,不止房璃,其余两人也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经过的院落,无一不是凌乱不堪,碎器杂物散落一地,房门扇扇大开,俨然是被洗劫过后的模样。
眼下情势紧急,三人无暇顾及这些细节,房璃走在最前面,普陈背着人落在最后,并玉紧跟房璃,两道剑眉越皱越死。
他停了下来。
“这是去正门的路。”并玉道,“大门现在必定是重兵把守,你想干什么?”
“哪里没有重兵?”
房璃的精神还牵制着母蝶,声音听上去偏冷,带着天然的自上而下的压迫,“想活命就跟我走。”
并玉道:“假城主现在就在大门。”
房璃道:“你怎么确定?”
并玉却反问:“倘若城主就在那,你还要去吗?”
两人一来一回语速飞快,普陈感觉有些不对劲,头疼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
两人异口同声:“我就是要救人!”
普陈:“……”
“我问你,”房璃上前一步,盯着并玉冷漠的黑瞳,“你怎么确定,城主现在在正门?”
“……”
“整个城主府都被围了,后墙,还有地牢后面的狗洞,这些地方的火把是最多的,”并玉逐字逐句,“大门的火光最弱,这些都是很明显的障眼法,就是想诱我们去正门。”
“我要去正门,自有我的计划,”房璃干脆利落地转身,“你要是不相信我,何必跟着我来。”
普陈追上去,经过并玉身边时压低声音:“她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并玉面色发寒,还是追了上去。
越是靠近出口,那种带着铁器腥味的压抑感就越明显,火把的噼啪声连成一片。房璃停步,仿佛是感知到了他们的靠近,门外,“城主”的破锣嗓苍哑响起:
“大胆贼人!竟敢夜闯城主府,偷我宝物,砸我房屋!若不是府中下人拼死反抗,怕是要杀进卧房,直取本城主的项上人头了!”
是构陷,并玉一瞬间想到方才见到的院落里那些满地狼藉,还有后院倒地不起的少年们,脸色愈发深沉。
看向房璃,她却冷静如常,摘下叆叇藏在手心,快速褪去夜行衣,露出里面原本的衣物。
房璃拽住并玉的衣袖,低声道:
“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声音要大。”
城主府朝街,大门外炬火熊熊,附近的居民都被动静吸引了出来,议论声如波泛涛。华盖纱幔遮住了城主的椅子,火光照映中,只能看见里面清瘦过分的影子用力咳嗽,而后抬手,嗓音冷酷:“天道在上,敢如此犯我拂荒城者,必定是邪魔派过来的恶徒!今日,朕就为民……”
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内响起的声音打断:
“血口喷人!分明是你绑人滥用私刑在先,我们是来救人的,却被你倒打一耙!”
罗帐之下,假城主的神色一变。
他的声音更加凄厉:“胡说八道!”
“口出诳语祸乱民意,你好毒的心思!动手,放火!这府邸我也不要了,切莫让这小人跑了,动手!”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一言一行都将被无限放大。
这两日的流言不断发酵,如今亲眼看见了城主的失态,原先只有四五分信的,如今也信了七八分。海潮般的议论钻进罗帐内,假城主目眦欲裂,用力拍着扶手:“动手!动手!”
呼呼,一根火把丢到了门前。
“好啊,你说你是城主,可一城之主,又怎会做出关押虐待良家女子,这等龌龊行径!”
话音未落寒光闪现,轰然一声巨响,磅礴的剑气劈开大门,尘渣飞溅!
惊呼声蹈海般荡开去。
黑暗中走出四个人影。
旁边两个殊为高大的手握长剑,剑眉星目,鸿鶱凤立。中间两个女子浑身血污,互相搀扶,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华盖之中,城主用力一抖,几乎将眼珠掉了出来!
怎么会?
柏墨临对外的说法都是逃婚,他们怎么会知道柏墨临在这?
没等并玉开口把房璃安排的台词说完,人群中就已经有人认出了柏墨临,不禁大吃一惊:“这不是柏家的二小姐吗!”
“不是说她逃婚了?”“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么重的伤!”“嗐呀什么逃婚不逃婚,都是人言流传,那湘玉夫人最开始说的,不就是失踪吗!”
……
房璃发型凌乱,身上的衣裙破破烂烂,几道伤口沾着新鲜的血迹,还在不住地往外渗血,勉力支撑着半昏不昏的柏墨临,神色虚弱且凄怆,疾言遽色:“劫掠女子,施以虐刑,城主大人口口声声说我们抢劫,大可上报巡按监喊人验身,看看是钱多,还是伤多!”
发现受伤的柏墨临时,房璃的第一个想法,是震惊。
第二个念头,是窃喜。
城主府内这些白粉少年是意料之外的情况,闹出了太大的动静,他们只有三个人加一个伤患,不可能毫无波澜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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