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二爷
谈凭玉在他的办公室等。不肯开灯,叫单龙点煤油灯。雨下得旺,灯受潮,亮了又灭,足足换过三盏,依然不见谈文翡来。
煤油灯静静燃着,仿佛回到了鹭镇的日子。阁楼是狭小潮湿的,闷着一股气味,此时尽然;办公室装得雅致,腐味入乡随俗成了香槟酒,接连起着泡,谈凭玉沉浮其中,遭不断冒出又破裂的气泡冷冰冰地煎着。
他还是讨厌雨。最初尚肯规距地坐在靠背椅上,时间一久也放荡起来,只占了三分之一,人懒散躺着,两只脚翘在公文桌上。皮鞋踩了水洼,印得鞋底像一带沼泽,回去便不能再穿了。
公文桌支在窗前,雨溅在窗台,胡乱砸在他半边衣袖,唯独手腕处被表盘格挡。麻霆君戴的表很不入流,他做回四爷,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此时间隔也远,一灯荧然,冥冥间两颗心仿佛合拢在一起,不免觉得麻霆君在身边。
谈凭玉胡乱想着,忽然发觉单龙的脸上太不可思议,疑心自己犯了傻,装作不经意瞄了眼反光的黑色石台,隐约看见嘴角是上浮的,便咳了咳,撇过头去。
单龙不知道他高兴什么,也朝他笑了笑,咧一排牙齿,中间缺一颗,镶的金。
谈文翡鞋底太硬,来时一阵路踏得惊天动地。
单龙看见他,顷刻往角落缩。谈文翡不想计较,砸了皮包在桌上,道:“你和谈皎演的戏,怎么闹给我了?”
“哥哥。”谈凭玉是微笑的,干脆不装严肃,道,“家里要给我开追悼会了,就当我过头七,回来看看都不行?”
谈文翡冷笑一声,左手打在裤兜里,衣摆皱起一片,扭头开了灯。
灯光下谈凭玉甚是瘆人,周遭都是深色事物,衬得他面孔白得荒唐,脸颊边上有一层薄薄的阴影,顺着优越的骨像流畅地划到下巴,其间阵阵晃着影子,便是一枚细小水滴状宝石耳坠,英式皇家蓝,若隐若现,像是落在耳畔的一滴泪。
谈文翡的眼光扫他一轮,不自然开口道:“你瘦了这么多?”
“不是正合你意?省得你下手了。”
“我做什么了?”
“你会不知道?”
谈凭玉还是太嫩,使诈都显得格外可爱,因为他长得美,笨也讨人喜欢,好像穿大人的衣服效仿着独当一面,却总归是个小孩。谈文翡仿佛永远游刃有余,面对他的时候,满脸写着杀鸡焉用牛刀,把他什么想法都堵了回来。
“哦,你说是我想杀你。”
谈文翡上前一步,把他翘在桌上的腿掰了下来,嗤笑道,“坐没坐相,你姐姐怎么教的?”
谈凭玉两只脚砸在地上,干脆撑着扶手起身。他也知道不是谈文翡想加害,谈文翡无需如此大动干戈,又不敢相信是谈皎;心虚不少,强撑道:“不是你想害我,还有谁?”
谈文翡从容道:“那么你先告诉我,你手上戴的是谁送的。这么俗的表,你居然喜欢?”
谈凭玉道:“你先告诉我。”
“不说?”谈文翡来捏他的手腕,笑道,“定情信物?”
谈凭玉隐隐怀着维护的心思,麻霆君的感情太珍贵,或是他多少不肯面对,咬牙抽回了手。
谈文翡不来计较,踱步至他身前。倏地轻松笑了笑,道:“你比我更熟悉她。”
相隔一步之遥,论身材,谈文翡好像比麻霆君都要高,长发披散在腰际,拔得愈加修长。他无论如何比不过谈文翡,只在十八年前赢过一会。
——谈文翡的名字最初的释义自“文采斐然”,严家交来的。严家阔绰久了,必要时刻也需附庸风雅,以此再高出其余富贵门户一层。老爷借他名字的缘故,托付翡翠扳指给他,便成了“文翡”;十八年前谈凭玉出生,谈文翡姓名的意义至此失去了。
严太太是真名门望族,打心眼里看不上谈老爷,哪怕他确实是自己的丈夫,电影明星出身的二姨太更加不在话下,岂有与他们斤斤计较的道理;她却不是豁达大度,背后也叫骂不跌。
二姨太死去后,谈皎和谈凭玉顺理成章抚养在她手下。对于谈凭玉,严太太肯视若己出,他年纪太小了,没什么记忆,谁都可以做他的母亲;对谈皎则始终冷眼相待,她认定有一些骨子里的东西早早定了性,下九流之派,唯独夜深人静才会微微祝福她,却不是希望她真的做出什么成绩,谈皎往好,她折磨,往坏也是折磨她。
谈家也成正规名门望族了,大约在谈凭玉六岁的时候。老爷对谈凭玉有些溺爱,凡是回家的日子,都把他带在身边,一句一句教他外文,或是商业启蒙。必然是缘由谈公馆太幽暗,随时开始的课堂大多在花园进行。
十三岁的谈文翡经历着最年轻气盛的一段日子。家丁没有敢拦他的,他便很是冒失地闯进花园。老爷周围分散诸多婆子与丫鬟,鼓励他参与这场父慈子孝——谈文翡说得出乎意料:
“小偷。”
那年谈文翡被严太太带去京都消暑假,至此以后兄弟二人见面更是寥寥无几。谈文翡是严家的孩子,生丰满羽翼,两边都要维系。他只是锁在公馆的谈凭玉。
沉默声里,谈文翡再上前一步,近乎贴在他身上,道:“父亲年纪大了,多少力不从心。谈皎和你约好,用你假死,换她把家业暗度陈仓在她身上,名义上还是归给你。她不是初次尝试,因此你也敢答应。”
又笑道:“但是你低估她了。她早恨透了你。”
谈凭玉不答。
谈文翡道:“你在家里的事务不少,谈皎动的了的屈指可数。香岛是父亲一手操持的——属于你,谁也动不了。不如我们强强联手,她愿意给你的,我能够给你更多。”
谈文翡跋扈也难怪,家里只有他生着翅膀,什么都衔的回来。剩下三个都是死在公馆的,是花园里的石塑,唯独阴雨密布,才有落泪的时刻。谈凭玉甩不脱雨,得不了自由,有多恨雨便多恨他——叛徒是可耻的,死人背叛了死人,愈发罪加一等。
“对不住,我不会答应你的。”谈凭玉冷声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还活着,把愚蠢的追悼会给我取消了。”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才会感情用事。”
谈文翡表情玩味,又道,“我和蕙心去了一趟鹭镇,记得她说有你挑中的男人在。你要是没看到我的诚意,我明天就把他捆来给你。”
偏偏他是准的!谈凭玉恨他太精明,如坠冰窖,却还要佯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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