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九章
第九章
返回支队的路上,许知砚在副驾驶座上念叨着:“李蕙娜看上去不像是精神病患者啊,条理清晰,逻辑没问题……她的诊断结果是枣成县出的,她和刘宗强的户口都在那边,后来又根据诊断书申请的低保。”
戚沨上了车就在记事本上写写画画、一言不发。
许知砚通过后视镜瞄了一眼:“戚队?”
“听着呢。”
许知砚这才说:“李蕙娜的说辞是,她向人求助的时候一直强调自己没有病,病例是假的。但是没有人相信。如果属实,那就是那些病例和诊断书有问题。”
戚沨的目光始终落在记事本上。
在刘宗强家里时,这一页只有简单的几笔速写“骨架”,这会儿已经补充了七七八八,虽然都是用碳素笔描绘的纯黑线条,错落有致、下笔果断。
而画的内容是刘宗强家里令人印象深刻的物品,两两一组,依次排开:黄色杂志和文艺小说、酒瓶和抗炎、保肝类药物、结婚照和刘宗强用于施暴的道具。
这些相互矛盾的对照组,就形成了刘宗强和李蕙娜的人设。
戚沨说:“通知枣成县,调取病例来源。再查查刘宗强来春城以后的收入。”
许知砚问:“那李蕙娜呢,是不是要安排司法鉴定?”
“嗯。李蕙娜的精神状态和所有证词证言,都会作为鉴定依据。还包括案发现场。”戚沨停下笔,“不过就刚才所见,现场没有一样符合精神病患者的犯案特点。思路上可以先将这点排除。”
“戚队,我来支队三年了还没见过精神病的犯案现场,能不能讲讲?”许知砚话一出,负责开车的袁川也竖起耳朵。
戚沨脑海中瞬间闪过三四个案发现场的血腥画面,说:“首先就是暴力性突出。凶手的力量非常大,通常是在短期内集中爆发,现场画面会比较激烈。但是这类凶手的攻击招数、动作比较简单,不像正常凶犯会思考、犹豫,再采用不同工具实行侵害。因为事发突然,受害人通常没有时间反应,抵抗伤会比较少。对了,我记得三年前有个案子很典型,小袁你当时好像也在?”
袁川接道:“是,我记得那个现场很混乱。犯罪嫌疑人没有带走作案工具,也没有毁尸灭迹,现场痕迹保存比较完整。哦,还有动机这块儿,嫌疑人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不为财,也不为寻仇。”
虽然刘宗强死亡的现场可以称得上凌乱不堪,却是乱中有序。
从李蕙娜捆绑刘宗强,到装箱、逃离,再到后面的寻找律师帮助,这每一个步骤都是经过正常思考的,而且超过大多数嫌疑人的反应能力。
许知砚想起一茬儿:“夏正带回来的证人说曾图抢劫李蕙娜,但没成。当时还掉了一把折叠刀,因为太害怕没有捡。后来那把刀是李蕙娜捡起来的。从这点看,李蕙娜现场表现更冷静。”
“不仅冷静,记忆力和智商也不低。”戚沨将记事本递给许知砚,“看看有没有补充?”
许知砚定睛一看,这些如许如生的静物画令她有些惊讶,但她来不及表现出来,便扫到右下角写的三个数字“378”,说:“三百七十八次家暴,李蕙娜不是一般的能忍啊。是什么力量支撑她到现在?不会是爱情吧?”
许知砚话落,朝驾驶座看了一眼。
袁川接道:“她不忍也没有办法啊。就算有人愿意帮,看到刘宗强手里的病例,也会瞬间打消念头,还会嘱咐刘宗强照顾好李蕙娜,甚至同情刘宗强。有这么一个精神病妻子,都不敢出去工作,始终不离不弃,肯定是真爱。”
“这不是黑白颠倒吗?”许知砚说。
“不要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戚沨看向窗外,见市局就快到了,说,“下次讯问除了围绕今天的现场,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搞清楚李蕙娜找律师和自首的动机,这个过程她是怎么想的。”
……
“李蕙娜,你为什么会想到自首?”讯问室里,江进就坐在李蕙娜对面,这样问道。
旁边负责记录的女警看上去有些不安,一边记录一边时不时看手机。
李蕙娜低着头:“如果不这样做,等将来你们看到刘宗强的尸体,就会认为是我精神病犯了杀的人。我没有病,也没有杀刘宗强,我当然要主动坦白。”
“你还找了律师。”
正常来说,一个自认完全无辜的人,事发后第一反应是叫救护车,直到发现死亡已成事实,再选择报警。报警后基本都会说类似“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死了”这样的话,借此表明自己的毫不知情,而不是明确的“我来自首”。
自首,就说明李蕙娜知道自己违法了,而找律师就像是竖起来的防线。
李蕙娜说:“我们县里原来有个事很轰动。那个女人从外面干活儿回来,发现丈夫死在家里。她第一时间报了警,没想到警方找不到嫌疑人,就把这事儿赖在她头上。她找不到时间证人,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最后判了二十年……我听说,她到现在都坚称自己无辜。我不想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找律师或许帮助不大,但总比不找强。起码律师会比警察相信我。”
“你对警察很有成见。”江进指出事实。
李蕙娜稍稍抬了下头,还没有对上江进的目光就垂了下去:“他大伯就是警察。他们家在县里有很多关系,我的病例报告就是他们通过关系伪造的。”
“刘宗强三年没有外出工作,他酗酒,还要吃药,你们的生活只靠低保维持吗?他应该还有其他收入吧。”
“他每个月都会拿到一笔‘中介费’,少的时候几千,多的时候几万。给少了他会不高兴,却又不敢和对方理论,只会拿我撒气。”
“几千到几万,区间可够大的,什么中介费啊,合法吗?”
李蕙娜没有直接回答:“有很多从老家出来的年轻人,会通过刘宗强介绍工作。这些人家里会拿出一部分钱感谢刘宗强老家的父母。而刘宗强那部分就从提供工作的夜总会老板手里支取,大概有四五家。但这两年查得严,生意不好做,刘宗强的介绍费也缩减了。”
“看看这个人,认识吗?”
李蕙娜话音刚落,江进就从手机里翻出一张李胜权的照片摆在她面前,而照片背景就是夜总会的包厢。
一旁记录的民警都有些意外。
李蕙娜只扫了一眼,死寂的表情就裂开一道缝,原本放在桌面的手也紧张地蜷缩起来。
江进见状,直截了当地说:“和刘宗强结婚前,你就在这家夜总会工作,用的是化名,收入都是现金,没有纳税记录,工作经验也不会体现在档案里。这工作是刘宗强介绍的,你在这里待了两年。我说得没错吧。”
李蕙娜的呼吸逐渐变重,错开目光,一声都不吭。
江进依然站在审讯椅前,一手点着桌子,低身说道:“做你们这行,不管是服务生还是‘公主’,从老家出来的时候都清清白白,走的时候也算‘干干净净’,基本上都是干个几年就换地方,或是回老家嫁人。没有记录,就没人知道你们干过什么。不过你的情况比较特别,同样是刘宗强介绍,但他对你非常保护,从不让你出外场。因为这个,他还跟客人翻过脸。至于你说的介绍费,李胜权直到一年前还在打款,这一年基本断了。不过据他说,刘宗强是‘黑白通吃’,除了介绍费疑似还有线人费。就是说,他曾将一些客人的信息提供给警方。你是他妻子,应该知道吧?”
审讯室外走廊里,戚沨和许知砚已经来到跟前。
夏正焦灼地在门口徘徊,见到戚沨立刻迎上:“戚队……”
戚沨面无表情,扫了夏正一眼:“谁在提审嫌疑人?”
“是江……哥。”夏正说。
戚沨拧了下眉,只听夏正解释:“我阻拦过,但江哥说复职手续已经办好了。我还听档案科的人说,江哥在那边待不了几天,早晚还得回来,所以……”
许知砚在戚沨身后,拼命对夏正比手势、使眼色。
戚沨问:“多久了?”
“也就十分钟……”
“程序都合规吗?”
“合!录音、录像,还有两个同事在里面。”
戚沨脚下一转,直接进了询问室隔壁屋,在单向玻璃前站定,刚戴上耳机,就听到这么一句:“什么线人费,就算有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和刘宗强的死没关系,问这个做什么?”
这是李蕙娜的声音。
江进说:“有没有关系,由我们来判断,你只管如实供述,对你的刑期只会有帮助。”
“什么帮助?是不是只要我回答了,你们就不会把刘宗强的死赖在我头上?”说这话时,李蕙娜抬起头,第一次看向江进。
江进没有接话,只是审视她的表情和状态。
他见过很多犯罪嫌疑人,其中不乏有演技的。他相信即便是李蕙娜提前找过律师,律师将利害关系排列清楚,他们也不可能聊到“线人费”这一段。这次突然袭击没有人能提前预料,即便是他,也是刚从李胜权口中得到的消息。
就在沉默的当口,原本坐在位子上的女警站起身,拿着手机来到江进面前。
手机上是戚沨的对话框:“注意你的问题引导。今天的讯问可能会作为证据呈上法庭。就算你不在乎记录处分,也不要影响这个案子。”
江进收回目光,似是笑了一下,对李蕙娜说:“司法机关会依法办事,上了法庭看的是证据。我不是在跟你谈交换条件,而是给你立功机会。结果如何,会有严格审查,当然还要确保对打击犯罪活动、维护社会秩序产生实质性贡献。我不能保证你说出来,就能得到你以为的回报,但你不说,就是放弃机会。怎么选全在你。”
李蕙娜别开视线,看了眼回到座位上的女警,又看向对面的单向玻璃,尽管她看不到对面。
安静几秒,李蕙娜收敛心神,这才说:“反正他都死了,我也没必要替他保密。刘宗强在夜总会当保镖的时候,曾有一个大叔来找过他。夜总会的客人我都见过,只有这个人从来不喝酒,也不点小姐。他喜欢吃西红柿,刘宗强就叫我榨西红柿汁。”
“他来过几次?”
“我只知道三次。”
“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问过刘宗强,他不说,但我猜到了——他是警察。”
“怎么猜到的,他露破绽了?”
“没有。我不了解警察,但我了解刘宗强,不到三个问题他就露馅儿了。”
“那他们都聊些什么?”
“刘宗强不让我在场,问他,他也不说。”
“他是个酒混子,酒品不好,难道醉酒以后没有说漏过?”
“哦,也许有吧,我不太记得了。”李蕙娜忽然态度一变。
江进明显不信,连“三百七十八次”都记得一清二楚,李蕙娜的记忆力远超过普通人。
“你刚才说的立功机会……你就那么一说,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我说了以后,你会不会记录下来?你们问我什么都要记录,还要签字按手印,那这件事是不是也得有个证明?”
“你还真谨慎。放心吧,会有书面形式的材料。”
这话对李蕙娜有一定的安抚作用,她朝录像那边扫了一眼,说:“那个警察最后一次来找刘宗强,是五年前的三月二十三号。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五年前,三月二十三。
江进眼里划过一丝情绪,但很快就沉下去:“你肯定,不会记错?”
“那天上午,是刘宗强陪我做的药流。晚上那个警察就来了,刘宗强还买了两斤西红柿让我榨汁。可那个警察没喝两口,来得快走得也快。刘宗强把剩下的拿回来让我喝。可我讨厌生西红柿,那味道特别腥,我那天本来就不舒服,还吐了好几次……”
……
几分钟后,江进来到隔壁间。
审讯室里,许知砚已经落座,将问题引向案发现场。
戚沨靠着桌沿站着,不再看单向玻璃,而是盯着踏进门口的江进。
“满意了?”等门关上,戚沨率先发问。
江进走了两步站定:“我知道应该事先跟你打招呼,但……我也有我的难处。”
戚沨又问:“李蕙娜提到的警察是谁?”
江进没有回应。
戚沨继续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你的老师周岩,五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其实你完全可以按照程序递交申请,我们在讯问的时候会酌情处理。”
“他失踪之前犯了严重纪律问题,他发展刘宗强当线人没有经过批准,他在查什么也没有打报告。他的失踪,上面早就有结论,不让再查。我拿不出证据证明他是遇害了,就算递交申请,就算李蕙娜说出了三月二十三,也不能作为直接证据……到时候指不定你也要挨批。”
江进一口气说到这儿,又道:“至于刚才负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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